惊鸿一笔(四)妄魔(第2/3页)

那位本是被前呼后拥宰相儿媳的妇人,如今也要东奔西走,维持着这个被流放大族最后的体面。

不过两三年,母亲原本精致的面容已平添了不少细纹。

“婉儿?”

母亲注意到了窗后的身影,示意一旁几人停下话语,略微有些惊喜地向前几步。

“想出来逛逛吗?你整日在屋里,可是憋坏了。”

窗台后的女孩‘嗯’了声,像是受惊的小猫般退了回去。

母亲轻轻叹了声,目中带着几分歉然,又很快收拾心情,转身继续忙正事。

他们所在的镇子早就传开了。

自长安而来的大户上官家,家中有个不出门的小千金,两三年都不出闺阁半步。

那叫一个安稳。

为此事,婉儿母亲身旁也总是有人反复劝说:

“夫人,小姐总是把自己关在房中,长久下去怕是会出问题。”

“这不晒太阳,娃娃咋长得高呢?”

“上官小姐这是有心病了,上官夫人可不能听之任之,早发现、早干预,早治疗、早康复。

要不咱们去算一卦?我认识个卦师算的可准了!”

每次,婉儿母亲都是报以少许歉然的笑意,言说自家女儿不过是性子有些孤僻,并不碍事。

实际上,这位母亲也时常去劝说自家女儿,想让她外出走走,与人接触。

而每当母亲提起这些,已经懂事的上官婉儿都只是答应一声,目光挪向手中书籍或是一旁画作。

一晃三年而过,婉儿已长大了不少,性子比起初来云中也开朗了许多,却依旧将自己关在那小楼中,鲜少外出走动。

这让婉儿母亲越发担心。

不断有人出些看似不错的主意,最初婉儿母亲并未答应,怕让女儿好不容易舒缓过来的心情再次糟糕。

但随着上官家家产越发丰厚,凑到跟前出谋划策的人越来越多,婉儿母亲逐渐动摇,开始让自己信赖的家丁护卫试上一试。

“谁若是能引得我女儿自楼中出到院子,自有重谢。”

最先登场的,是家中几位虎背熊腰的护院。

这几位护院摆几个雄壮的造型,展露出各自发达的胸肌,古铜色的皮肤泛着淡淡的光亮。

护院队队长更是把自己胸口拍的砰砰作响:

“夫人请放心,洒家来府上当差前,走南闯北、耍猴耍大枪,靠的就是杂耍这个行当混口饭吃!

今天小姐她要是不出来,我们……也没什么好办法,只能尽力而为。”

婉儿母亲轻叹了声,温声道:“劳烦各位。”

“夫人客气,洒家去也!”

护院队长扭头招呼一声:“牵洒家猴来!”

有个年轻点的汉子小声提醒:“大哥,您的猴前两年不是就放了,咱们改行当护卫了。”

“嗯?”

队长扭头看去,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微笑。

年轻点的汉子顿时虎躯一震。

片刻后。

布置典雅的院落,那座小楼往日的安静被一阵锣鼓打破。

体壮如熊的护卫队长牵着一条麻绳,麻绳另一端套着个披着黑熊皮的汉子;后者脸上写满颓然,真想找个地方把自己埋起来。

噹噹噹~

霎时,院中锣鼓喧嚣,吆喝不断,引得路人翘着脖子朝墙里张望,也引来街上的不少孩童爬树扒墙。

可,任凭那扮猴的汉子累的满头大汗,任那护院队长喉咙喊到冒烟,那小楼全无响动。

婉儿母亲面露不忍,向前道:

“她应当是不想出来,我看不如就这般算了。”

护卫队长大手一挥:“男儿立世岂能畏缩不前!”

“这是给几位的犒赏。”

“多谢夫人!我们这就去外院巡逻!”

护卫队长淡定地接过了那鼓鼓的荷包,露出了几分真挚的笑容:

“夫人您放心,由我们几个兄弟在,什么毛贼盗匪来了,都给他们打成猴!”

婉儿母亲微笑颔首,几名护院低头匆匆溜走。

但这几个护院也给了这位夫人少许启发,依靠动静吸引上官婉儿出门的思路,倒是保留了下来。

于是,又过了两天。

方圆数十里,但凡有点名气的文人墨客,今日大多聚在了上官府中,被请来参加一场文宴。

在长安城中,人们一提起云中,往往就会提到云中荒漠的苦寒,谈到云中各处潜藏的古老遗迹。

可真正在这里生活一段时日,会发现这里其实……

也挺普通。

在云中的宜居之地,不会有什么吞人的黄沙,各处也都被前人栽种了防沙的林木。

上官家选择的落脚之地也是离长安最近的大榛,来往商旅颇多,是西边的人们想去长安的必经之途。

虽然这里的文人数量着实不多,但多少也是有些的。

婉儿母亲拿出了几件长安城较为常见的机关术产物,对此地这些有点学识之人,都有莫大的吸引力。

一时间,后院满是文人墨客的影踪,前有曲水流觞,后有假山闲庭。

他们吟诗作赋,谈风论雅,又说起机关术的巧妙绝伦,那也是颇为热闹。

小楼中,窗台边缘再次出现了一道瘦弱的身影,这让上官家上上下下松了口气。

然而,还没等母亲去招呼婉儿出来,忽听人朗声道:

“各位,咱们在此地相聚,总归要比个什么,不如来比比书法。”

书法……

哐!

那扇一直开了缝隙的木窗被用力合上,让婉儿母亲和身旁几人面面相觑。

“夫人,这可如何是好?”

“要不咱们一不做二不休,假装失火走水,将小姐强行带出屋子。”

“罢了,”婉儿母亲的笑意多少有些苦涩,“先让她静静,我再去找她谈谈心。”

众女眷也是连声轻叹。

她们已大多从三年前的那场大变中走了出来,但年幼的婉儿,却似乎停留在了那里,一直不肯向前迈步。

这姑娘骨子里的倔劲,当真不容小觑。

……

婉儿还是出来了。

日头西斜、文会散场,婉儿母亲送宾客归来,看到那木楼的房门开着,面色顿时一变。

“婉儿?”

母亲快步向前,刚走了两步,便看到了蹲在曲水溪流旁的小小身子。

自是上官婉儿。

她穿着略显宽松的素白宽裙,头上戴着母亲昨日送来的发饰,尚未及豆蔻年华、脸蛋上稚气未脱,目光却已有些深沉。

婉儿面前的溪流飘着一只托盘,她正伸手将刚刚叠好的纸船放在水面,让它随波逐流、渐渐飘远。

母亲不知为何红了眼圈,抬手擦拭了眼角,不忍去打破眼前这幅画卷。

“娘,”上官婉儿突然问,“那幅引来他们搜查的笔帖,还能找到吗?”

“怎么突然问这个,”母亲快步向前,忙道,“此事已经过了婉儿,咱们如今已经在云中安家,距离长安虽远,却也胜在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