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你在此地(第2/4页)

“有条戒律,”那人张开双臂宣称,“也早就刻定在石头上。”

想象他脸部肌肉抽痛,因为笑了太多。他已经持续微笑了好几小时,上下牙齿相抵,双唇向后咧开,两眼微微眯起,让鸦脚纹显现。微笑有一套诀窍,遵照执行才能让人相信你的真诚。永远都要特别注意自己的眼睛;要不然,别人就会看出你对他们的痛恨。

“刻出的字迹不容变更。”

他并没有特别针对任何人说话,但在那名男子身旁,的确站了一个女人——至少像是女人。她对人类性别的模拟仅止于表面,只是礼节。与之类似,她身披的宽松袍服也并非人类衣装。她只是让身体表层的坚硬物质变了形,让周围这些脆弱、速朽的生物更容易适应。从远处看,这些幻象的确足以让她看起来很像静立不动的人类女性,至少能伪装一小段时间。但是凑近了看,任何假定在场的旁观者都会发觉她的皮肤是白色陶瓷——这句话不是比喻。作为雕像,她应该算是美丽的,尽管以当地人的艺术鉴赏品味而言,线条过于大胆写实。多数尤迈尼斯人更喜欢礼貌的抽象艺术,胜过粗俗的现实主义风格。

随后她转身朝向那名男子——动作很慢。食岩人在地面之上总是行动迟缓,只有在地下才迅捷灵活——这个转身动作,让她富有艺术感的美妙躯体完全走了样。

男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但还是没有朝她的方向看。他不想让自己的反感破坏了当前的氛围。

“你们打算怎么做?”他问那女子,“等这事完成。你的族群会不会从废墟中崛起,取代我们接管世界?”

“不会。”她说。

“为什么?”

“我们很少有人对那种事感兴趣。无论如何,汝等还会在此间存续。”那男人明白,对方说的“汝等”是复数。你们的族群。人类。她常常把他视作整个人类的代表。他也同样对待她。“你听起来很确信。”

她没有理会这句话。食岩人很少愿意说废话。他很满意,因为她说话的声音反正也会让他烦;这话语声并不会像人类的声线一样震动空气。他并不知道这些异类怎样发声。他也不想知道,但他的确想要对方安静。

他想要一切都安静。

“终结,”他说,“拜托啦。”

然后,他启用自己全部的精细控制能力——这个世界通过愚弄、欺诈和暴力教会了他的能力——出击;动用他的师长们传递给他的全部官能——来自一代代的凌虐、哄骗、邪恶遗传选择过程的官能。他十指张开,微微颤动,在自己的感官地图中找到若干震颤着的小点:那是跟他一样的奴隶们。

他无法释放他们,至少在现实意义上不能。他此前曾经尝试,并且失败。但是,他毕竟可以让这些奴隶的苦难服务于更加伟大的目的,而不只是把一座城市变成废墟,让一个帝国陷入恐惧。于是他深入地底,紧握那嗡嗡振鸣的一整座城市——它全部的嗡鸣、来往、震荡和波动,以及更深处那更为平静的岩床,还有岩床以下翻滚的热浪和压力。然后他探入更大范围,握住滑动拼板一样的地壳,整座大陆扎根的地方。

最后,他抬手向上,汲取空中的力量。

他摄取这一切——地壳,地幔,所有人类的力量,全部握在他想象的双手之中。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他并非独自一人。大地与他同在。

然后,他让一切碎裂开来。

这里是安宁洲,就算是它最安定的时候,也算不得安宁。

现在它波动、战栗,天翻地覆。现在它表面出现一条断裂带,大致呈东西走向,过于平直,过于规整,不自然之处显而易见。它贯穿大陆腰线。而裂谷的起点就是尤迈尼斯城。

断裂带又深又陡,像是切断了行星的血脉。

岩浆从它底部涌出,新鲜的血红岩浆。大地很善于给自己疗伤。以地质尺度而论,这道伤口很快就将结痂;然后,治愈一切的海水就将涌入,将安宁洲截断成两片大陆。不过在此之前,伤口中冒出的将不只有热力,更有带毒气体和油腻的黑灰,在几周内就足以覆盖安宁洲表面大部分空间。一切植物都将死亡,以植物为食的动物将饿死,肉食动物也会随后饿死。冬季将提前到来,极冷,持续时间将很长、很长。它当然还将过去,像每一个冬季一样;然后,这世界依然故我。

最终会的。

最终。

安宁洲的人们,永远都在准备应对各种灾难。他们早已建起高墙,挖掘深井,收藏好了食物,即便在没有太阳的世界上,他们也能轻易撑过五年,十年,甚至二十五年。

但这次的最终,意味着几千年以后。

看啊,那尘云已经开始扩散。

当我们在大陆层面、行星层面讨论问题,就理应考虑那些方尖碑,它们飘浮在一切混乱之上。

这些方尖碑曾经有过其他名称,在它们刚刚被建造、配置、使用的初期,但现在已经没有人记得那些名称,也无人知晓它们的用途。在安宁洲,记忆跟书写用的石板一样脆弱。事实上,现在根本没有多少人注意这些东西,尽管它们巨大、美丽,还有一点儿瘆人:巨大的晶体状石块飘浮在云层之间,缓缓转动,沿着几乎无法理解的路线,时不时变得模糊,就好像它们不完全真实,只是某种光线假象(它们不是)。显然,空中的方尖碑也不是自然现象。

同样明显的是,它们无关紧要。令人敬畏,却毫无用处:只是又一种文明留下的墓碑,它们被不知疲倦的大地成功摧毁。

整个星球上还有很多其他乱石堆:上千座城市废墟,上百万的纪念碑,献给无人铭记的英雄和神明,数十座没有彼岸的桥梁。安宁洲当前的共识是:人们不必膜拜这些事物。

建造这些旧物的人都很孱弱,也像所有弱者一样已经灭绝。更值得藐视的是他们的失败。建造方尖碑的人们,只不过比其他人输得更惨。

但方尖碑们还在,而且它们在世界的这次灭绝中扮演了角色,所以值得一提。

回到个人经历。我们不能总是天马行空。哈,哈。

我提到过的那个女人,死了儿子的那个。她不在尤迈尼斯,还好啦,否则这个故事会很短。你也将不会存在。

她在一座小镇,镇子名叫特雷诺。在安宁洲这个地方,小镇也是人类社群——或者说社区的一种。但是跟其他社群比起来,特雷诺小得几乎不值一提。它坐落在同名山谷里,山谷又在特里玛斯山山脚下。最近处的水体是一条季节河,本地人把它叫作小特雷卡河。在一种不复存在、只剩下古老残迹的语言里,伊特雷的意思是“幽静”。特雷诺距离赤道线上那些华丽、稳固的城市很远,所以这儿的人盖房子,都会考虑到不可避免的地震。这儿没有什么富有艺术气息的高塔和飞檐,墙体只用木料,加上本地烧制的廉价棕色砖块,下面是粗石块垒成的地基。没有什么柏油路面,只有长满青草的山坡被泥土路分割;只有一部分路面铺过木板或者卵石。这是个平静的地方,尽管尤迈尼斯城开始的剧变很快就将带来强震,一路向南,把整个区域夷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