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位置

秦卫站了大概二十秒钟。

他一动不动,在听到这名字的一刻,他瞬间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清醒过来,回到属于他的身份中。

他在地狱中穿着一身正装——父亲喜欢这样的穿着——回头看那个失去感知能力的人,他在这个黑暗恶心的身份里,他不是别人。

梦里那颗糖朝向他,表情平静,不是在嘲弄,也不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骗局的样子,话本来就是对他说的。

秦卫想开口问,最简单的是“你说什么”。

这人知道他是“秦卫”,但为什么一直在叫“韦安”的名字,说得他们好像是朋友,在结伴从地狱中逃亡?

甚至一些信息都对得上——他说的“杀了他”显然是指父亲——一切仿佛秦卫的一个倒影,那么相似,但又有着本质的不同。

不同的地方在于,秦卫知道自己不是一个会拥有同伴,得到一段感情的人。

但秦卫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站在石牢边缘,脚边虫子惊悚地蜷缩着。

秦卫非常清醒,他从没这么清醒过,他知道自己是谁,他的身份,知道他自己的黑暗本质是不可改变的。从很久以前就再也不可能了。

秦卫才不会问话,秦卫必然会立刻把这件事报告给父亲,并在此之前折辱他一番。

他这辈子只有一件核心工作,就是为父亲服务,除此以外他干什么都行。他当然想要让这个人来满足自己无尽的饥饿,他要去弄脏他,吃掉,回去和父亲说一声,自己尽责解决了一个小麻烦。

秦卫用那双阴沉的眼睛看了那人一会儿,触手蠢蠢欲动,对方一副把他说的那句荒唐话拯救的话当真的样子。

这人非常强,但天真得不可理解,让人想教他好好面对现实。

秦卫转身离开,他知道再多呆几秒,自己会干什么。

秦卫冷着脸离开那个“糖果屋”——他不知道脑子里为什么会有这个词,人脑里经常有些愚蠢的念头。

他下了楼,在这片地狱巡逻。

四周楼梯的把手陈旧,下面是万丈深渊,传来笑声、私语和啃噬的声音,他听到交配和疯狂的呓语,纳米机械和生物结合体液的摩擦声,一派群魔乱舞的景象。

秦卫如同一个魔鬼中的牧者,撑起让它们持续混乱的这座地狱大殿的穹顶,力量形成鞭子一样无形的状态,把这些东西驱赶到一起,它们毫无智力,只会斗殴、排泄和交配。

他需要减少它们的残损,把有效卵分出来,进行培养。

那被切割和虐待过人形模特的东西在角落筑塑料巢,里面有一个孩子吃空的身体,大概是走散后被它们捕获的。

秦卫用腐蚀性的力量惩罚了它们,巢里损毁了一半,里面情况多看一眼都恶心。它们传来鬼哭狼嚎的尖叫,还有污秽生物移动时恶心的摩擦声,接着又开始哭着筑新巢。

他抬起头,调整地狱畜栏的结构,又有更多不幸的孩子补充进来。

这一切已完全不是一个人类做的事,他有的也不再是人的形体。

秦卫去向父亲汇报工作。

他看上去是一个工作中的魔鬼,一身昂贵妥贴的正装,一点便宜的皱纹都没有,带着一片虚空的恶意和自我厌恶,模样平静,偶尔甚至面带微笑,简直像是去银行开会的大股东。

秦卫太熟悉这个样子了,他这样生活了很多年,是父亲觉得他应该是的模样。完美。

父亲听他汇报工作,那人坐在真皮的椅子上,看着前方一个巨大的沙盘,是这片地狱的大至分布。

沙盘做得很古典,父亲一直喜欢复古的东西,他当年会还原大黑暗时代的那些战役,用古代将领的方式标志沙盘,给秦卫说某些战争恐怖的细节,仿佛人就在那里。而他的时代,一直是大黑暗时代他家族所在地当年那副残酷而秩序分明的样子。

父亲说话时,秦卫静静地站在他身后。

“你喜欢这里吗,小卫?”那人说。

秦卫沉默了一下,说道:“不喜欢。”

父亲笑了。

“我猜也是,我就喜欢你有话直说。”他说,“不过你既然是我的,就只能接受自己的命运了。”

“是的,父亲。”秦卫说。

“我和当年不一样了,但我总觉得没什么变化。”父亲说,“这个世界说是地狱,但和我一直想建立的那种地方很接近,这里秩序井然,每个人呆在自己该呆的位置,卑贱者永远不可能逾越,畜栏标示得清清楚楚,没人能靠点小聪明就翻过去,命运的道路从来到这里起就注定了,没什么让人心烦的东西。”

“确实。”

“我在找到你之前,就知道我需要一个副手。我第一眼看到就很喜欢你,我很少这么确定一件事,我知道一个优秀的副手是需要努力获取的,我也的确花费了足够的精力,我很高兴我这么做了。”

秦卫没说话,父亲朝他笑了:“你在想,‘我可不是这么想的’,是吧?”

“是的,”秦卫说,“我宁愿您杀了我。”

父亲回过头,看沙盘,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现在,一切都在该呆的位置了。”

“是的。”秦卫说。

他非常清楚,这就是他自己了。

他在他该呆的位置上,说他该说的话。

秦卫知道,当自己完全与地狱融为一体时,父亲会有一次大规模升级。

穹顶会扩张到千倍以上,走廊缩短,化为大厅,变成一个庞大完整的世界,最终可能达到这百万平方公里,占据人类的空间。

他无法询问那颗“糖”,秦卫无法开口,没有语言,但那话始终没离开过他的脑子,那人说,“秦卫,我会救你”。

这真是太卑微了,他根本不可能被救,如果让他自己选,他也不会救自己这样的人,可他还是在不切实际地想。

好像一个稀薄的旋律在头脑中盘旋,无法摆脱,每一次重复都让他觉得自己很可悲。

“父亲,”秦卫说道,“请让我尽快完成最后的植入和与您的绑定吧。”

父亲转头看他。

“我以为你会想再拖一阵。”他说。

“我想,”秦卫说,“我仍旧心存恐惧,但我知道我这种人是不可能逃走的,请您尽快帮我结束这种有选择的痛苦吧。”

父亲点点头,说道:“好,我从不想让你无谓地受苦。”

秦卫低下头,表示感激。

那个关于拯救的承诺仍在他头脑里盘旋,他心想着,那人说的“杀了他”的时间,就在这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