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江湖

于丝丝不止一次夸奖,见夏的名字很好听。

当她回答对方自己叫陈见夏的时候,这个刚刚揶揄她是军训积极分子的漂亮女孩笑得更灿烂了,“这名字真好听!唉,为什么我就要叫于丝丝?”

十几年前,丝丝婷婷一类的名字正流行,家长喜欢用这些听起来洋气的叠字给孩子取名字,然而洋气也不过是时代眼光,等孩子长大了,反而开始嫌弃娜娜玲玲这些名字俗气了。于丝丝就是这样。

“丝丝丝丝,娇滴滴的,腻人。”

见夏被她的直爽吓了一跳,只好说:“于丝丝……挺好听的,真的。”

于丝丝耸耸肩,没搭理这句干巴巴的安慰。陈见夏发现了,她虽然是朝着自己笑,话却不是说给自己听的。

“其实一开始我爸想让我叫于湘,我爸是湖南人,于湘念着比于丝丝好听多了!都怪我妈非要给我取这么个名,这个中年妇女,俗死了!”

见夏第一次听见有人称呼自己妈妈为中年妇女——虽然她的确应该是中年妇女。

“我还是喜欢我的英文名,虽然普通,但也有特殊的意义。要不你们以后叫我Rose吧。”

见夏笑了,“如果你的名字叫于湘,那么你的英文名就得一起换,不能再叫Rose了。”

于丝丝完全没有听懂:“为什么要换?”

因为鱼香肉丝。

见夏差点被自己逗乐,但很快就在于丝丝目光下绷住,连忙摇头:“不,不为什么。”

这时候一旁沉默很久的男生笑了。

见夏有那么一瞬间相信这个男孩一定听懂了自己没说出口的玩笑,她抬起头,男孩逆光站着,背对窗外午后炽烈的太阳,她还晕着,没办法直视阳光,更不敢直视男生,立刻避开眼神。

“于丝丝你陪着她吧,看样子没什么事儿了,我先回去了,一会儿俞老师还找我呢。”

“没问题,”于丝丝大笑,“谢谢帅哥班长给我机会偷懒!”

男孩的笑声很温和。

见夏垂下眼睛,“真是谢谢班长了。”

班长刚离开医务室,于丝丝就贴近她的耳朵轻声说:“呀,你脸红了。”

见夏很诧异,认认真真地否认:“没有啊。”

于丝丝笑嘻嘻的表情有了一丝尴尬的裂缝。

见夏有点懊恼,自己果然是个呆子吧,连开玩笑都不会。她想要补救点什么。陈见夏是那么希望这个新班级里面优秀的同学们能够喜欢自己,比如眼前的于丝丝。

“对了,你初中是哪个学校的?”

见夏还在为自己蹩脚的社交表现思前想后,冷不防被问起,有点迟钝,“我……我不是省城的学生。我是外地生。”

她知道新同学都是来自省城各个初中的尖子生,即使不是同校同班,也可以聊聊“你们学校的某某很有名”一类的话题,于是她从善如流:“于丝丝,你是师大附中的吗?”

这所全省闻名的初中每年都有不少优秀毕业生升入振华,威名远播到了陈见夏的家乡。然而于丝丝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否认得很干脆,“我是八中的。你们只听说过师大附中吧?”

“八中我知道的,”陈见夏连忙道,“在我们那里很有名的!”

于丝丝的表情略微松动了一点。陈见夏根本没听说过八中,但她觉得自己总算说对了一句话。

“你是外地生,那你住在……”

“就在学校后身过一条马路的家属区里面有个教师宿舍,空出来了几间给我们这些外地生。反正我们人也不多。”

“哦。挺好的。”

半晌无话。于丝丝似乎更乐意看窗外,把刚才被她称为“好可爱好可爱”的陈见夏扔在床上发呆。她忽冷忽热的态度令见夏惶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真的那么不招人待见,初中如此,高中的第一天也如此——初中也就算了,但这里是振华。

陈见夏低头穿鞋下床,窘迫地发现自己左脚袜子的大脚趾位置上破了一个小洞。这双肉色尼龙袜质量一般,洗了几次就开始破洞,她本来打算今天晚上赶紧拿针线补上的,谁想遇到这种突发状况?

她家并不穷,偏偏第一次就在新同学面前表现得像一个小县城营养不良的贫困生。见夏默默猜测到底是谁帮她脱了鞋,她希望是男班长,她觉得男生相对来说不是那么细心,也不那么愿意传闲话。

“看见二班那个正在喊口号的男生了吗?林杨,师大附中的,咱们这届最有名的就是他了,中考之前师大附中的人个个提起他都拽得二五八万的,好像中考状元非他莫属似的。”

医务室窗子对着的这片区域有两个班级在军训,正好就是新高一的两个“尖子班”一班和二班。陈见夏顺着于丝丝的指引看过去,有个白净的高个男孩站得笔直,正在指挥他们班同学做正步分解动作。

“那他最后考了第几?”

于丝丝半笑不笑的:“只考了第四。”

见夏咂摸着这句话。

备考期间,初中班主任告诉她,想要考上县一中,就要每次都把总分稳定在550分以上。所以最后一次模拟考试发布成绩时,仍然考了第一名的见夏却因为总分只拿了530分而伏在桌子上掉眼泪,后桌名叫饶晓婷的女生看见了,把自己得了30分的数学卷子卷成筒敲在桌子上,骂她:“神经病。”

见夏迅速转过头,含着泪恶狠狠地对饶晓婷说:“我不满足是我的事,我不是你,我也没有跟你比较!比你强也没什么好满足的!”

那几乎是见夏唯一一次在班级里面大声讲话,也是安静腼腆的她唯一一次显露出属于优等生的骄傲自负。

年少轻狂,以为不争就是没自尊的孬种。

然而此时听到于丝丝用幸灾乐祸的口气说出“只考了第四”这种话,见夏发现自己竟然也很想骂一句“神经病”。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谁有资格教别人要知足呢。

“其实我认识林杨。暑假时我和他上过同一个补习班,提前学高中的课,讲课的都是振华的特级教师,三百人的大教室,每次连过道上都坐满了人,好多人托关系想进都进不来。”

见夏认真听着于丝丝天马行空地跑题,感到很新奇——“想进都进不来”的补课班,怎么听都有种贵族气。

等等,今年暑假?提前学高一课程?

见夏的心沉了下去。人家已经提前起跑,基础又比她好,自己怎么比得上?要知道这个夏天她可是彻彻底底放松了两个月,四处给别人家的孩子“传授学习经验”,被亲戚朋友捧上了天,光顾着得意,根本没有为竞争激烈的高中生活做什么准备。

“林杨这人还挺好的,很和气。我就是烦他们师大附中的人,每个都不知道神气什么,拽得二五八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