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振华的教学楼在前方的第二个路口,遥遥可见。陈见夏停下脚步,抹了一把脸。其实风早就把眼泪吹干了,稍微做点表情脸就会疼。

“不用送我了,我到了。”陈见夏低头轻声说。

李燃也没客气:“不想让收发室的看见我?那你自己回去吧。”

她没看他的眼睛,连忙绕过他疾步离开。刚刚的委屈与冲动就好像这一片泪迹,吹一吹,晾一晾,干涸在脸上反而更难受,不如方才不要哭。

不如不提及,不如不试探。

即使他也喜欢她,又能怎样?真去谈恋爱吗?爸妈和老师都会打死她的。

陈见夏磨蹭着向前,想看看他的表情,最终还是硬撑着没有回头,反而小步跑了起来,跑向楼上桌前的英语完形填空。

后来她是趴在桌上睡着的。小小的房间里暖气烧得太旺,让人很容易犯困,半夜惊醒时,桌上的电子座钟显示已经两点二十。她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转头倒向了床铺,钻进被窝脱衣服,一件一件甩出来扔在椅背上搭住,整个人蜷缩成一团,把脑袋也藏在被窝里面。

李燃会回想晚上那段让他莫名的追逐吗?会不会忽然明白过来她的心意?

那该有多丢人啊。

陈见夏闭上眼。

第二天醒过来,她看到手机里躺着一条李燃的短信,就一个问题:你到底怎么了。

陈见夏这次躲避得很巧妙,她删了打、打了删,终于拼出一条轻松大方的回答:“昨天对不起了。大家都很好奇大美女的事,我也想多知道一点,谁让我近水楼台认识你呢!后来意识到这样没考虑你的感受,我挺羞愧的,就哭了。你为我保密哦,对不起。”

按下“发送”键,陈见夏有种奇异的感受。

她似乎是长大了一点,能够顺畅地写出通篇谎言,成熟得体,还知道自爆难堪来假扮真诚——看来这几个月来和于丝丝她们的交锋还是有成效的,教训没白吃。

内心深处却隐隐地疼,像是不明不白失去了点什么。陈见夏第一通圆滑的外交辞令,送给了李燃,送给了曾经在这个陌生城市里她唯一不需要说谎的对象。

而李燃果然没有再回复。

十一月和十二月都很难熬。整整两个月没有节假日,白天短得像赠品,凛冽的寒风封印了世界,学生们如一只只待宰的鸭子,倒扣在暗无天日的锅里,被暖气蒸出难以形容的味道。唯一称得上“娱乐”的只有两件事——课间操跑步,以及“一二·九”大合唱比赛。

一班和二班作为全年级瞩目的两个尖子班,一直在暗中较量。每到自习课,一班同学总能听到隔壁各种乐器一齐对音准,热闹极了。平均分谁上谁下,恐怕只有一班二班自己才关心;合唱比赛这种露脸的事情,才是在全年级面前展现风采的机会——班会上于丝丝如此这般热情洋溢、危言耸听,竟然真的凑齐了一套摇滚乐队。

二班立刻不爽了,指责一班偷师,走廊里指桑骂槐的口水仗打了好几轮。陈见夏因此多爱了一班几分,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她的同学们终于有点活人气了。

班会第二天,几个会乐器的同学把家伙事都带来了,陈见夏趴在桌上看他们打开乐器盒连接电源,线路盘旋,将讲台区域缠绕成了盘丝洞。

“你会什么乐器吗?”她趁乱问余周周。

“学过大提琴。”

陈见夏眼前一亮:“那怎么不带来?”

余周周抬头看看黑板前的乱象:“不是所有乐器都能配在一起的。”

见夏羡慕地笑了:“我不懂。我唱歌都五音不全呢,唉,什么都没学过。”

可弟弟学过。弟弟学过半年小提琴、两个月的素描,手腕上绑过一个星期沙袋悬垂练书法。妈妈的说法是,弟弟是男孩子,好动,坐不住,学这些东西能够压压他的性子。

为什么要用这么多好事情来压他的性子呢?直接揍他不就好了吗?

十七岁的陈见夏默默想起了小时候那个眼巴巴的自己。其实她知道轮到自己也未必不会半途而废,但至少算是尝试过。人活着争什么,不就争个机会吗?

余周周趴在桌上睡着了,漫画扣在腿上,胳膊肘抵着笔袋,几乎要推下去了,见夏连忙帮她挪了位置。

她很感激余周周。对方后来一次也没问过她和李燃会面的结果,仿佛两个女生在窗台的谈话从没发生过。见夏觉得自己又长了点见识,原来不是所有人都得成为朋友,保持点距离,虽然孤独,也能多出一点独自尴尬的空间。

闹哄哄的排练课上,凌翔茜又来找楚天阔。全班再次短暂地安静,两人离开之后,喧嚣更甚。

陆琳琳回头对见夏说:“欸,你有没有发现,每次都是她来找咱班长,咱班长从来没去找过她。”

陈见夏早就听到过这种说法,起源自于丝丝,开头都是“欸,你有没有发现”,听的人随便一回想,就忙不迭点头,于是大家再看到凌翔茜的时候就都有些幸灾乐祸了,楚天阔一身正气落落大方的样子被一班女生津津乐道,每一分疏离都是凌翔茜自作多情的证据。

陈见夏很替凌翔茜不平,他们哪里会知道楚天阔在校门口等待凌翔茜时那副羞涩又期待的样子。

想到这里,见夏忽然为自己骄傲起来了——她居然还能替凌翔茜着想,同样妒忌心满满的于丝丝就只会中伤别人。

她可真不错。

贝斯和架子鼓的伴奏声中,陈见夏信心抖擞地翻开《典中点》开始做题。因为凌翔茜,脑海深处有另一个名字在叫嚣。她装作没听到。

“一二·九”大合唱,一班二班都顺顺当当地唱完了。说来也奇怪,一班的性子如此沉闷,居然用的是贝斯和架子鼓伴奏;二班这么活泼,上的乐器却全是古典派。唱必选革命曲目时一个赛一个地别扭,但轮到下一首自选曲目,二班突然释放自我,集体把军装外套一脱,里面一水儿明黄色短袖T恤,所有人高举双手打着拍子,开始唱小虎队的《爱》。

凌翔茜T恤正面印着一颗红色的心,和其他人不一样,唱着唱着就从第一排正中央走出来,站在最前方面向整个大礼堂的观众,号召大家一起拍手,瞬间炒热了气氛;其他人也跟着变换了队形,全体和着节奏跳跃起来。

刚回到观众席里的一班同学们还没从演出顺利的喜悦中走出来,就被随后上场的二班猛浇一瓢凉水,不用出成绩就知道肯定输了,集体荣誉感还没强到糊瞎眼睛的地步。

凌翔茜卷了头发,高高梳起,波浪马尾错落有致,随着动作摇摆,大方明丽,好像天生就该站在最中央,像一只漂亮又神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