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平行世界的你

县一中坐落在县城的西北方的半山腰。说是山,其实只有十几米高,从见夏家远远地望出去,几乎能够平视。

曾经那白房子的尖顶是见夏心里的圣地麦加,每个深夜她学习学到眼睛模糊,都会站在自家的阳台上,看向隐藏在夜色中的县一中,丈量着自己与它之间的距离。

三年后,山变成了歌乐山,楼变成了白公馆。

陈见夏的目光挑剔地扫过斑驳掉漆的楼梯扶手,将右手搭上去,用掌心轻轻感受凹凸不平的表面。

“好好好,您放心,我这就把学生带过去……陈见夏?走!”

新班主任边说边欠身关上四楼校长室的门,朝站在楼梯口的陈见夏招招手。

新班主任是男老师,姓柏,头发油油的,地方口音格外重,笑的时候眼角纹路很深,像是谁用毛笔在他脸上恶狠狠地画了几道。陈见夏将书包拎在手里,下楼梯时书包打在小腿上,差点把她绊个大跟头。

经过二楼的穿衣镜,陈见夏看见自己苍白的脸。

前一天,妈妈还在为如何遮掩她的“丑事”而绞尽脑汁,陈见夏已经轻轻松松地编出了理由——病了,回县里读书,方便父母就近照顾。

“只要您和我爸没有自曝家丑,到处跟别人说自己的女儿在省城生活不检点,那这件事就没有人知道了。反正只有一个月,不是吗?”她淡淡地说,放下饭碗,转身去收拾书包。

郑玉清最近有些怕陈见夏。女儿忽然成了一个无悲无喜的木头人,说出来的话也不是不礼貌,却透着丝丝凉气。

陈见夏就这样一脸冷漠地走进了高三四班的教室,全班都向她行了注目礼。

她是来自振华的神秘转校生,是三年前的中考状元,一本会说话的辅导书,一间会动的补课班。

除了好奇与崇拜,当然也有不服气。县一中也有无比骄傲的土著尖子生,比如她的新同桌:男生长着朴实通红的脸膛,自始至终低着头温书,大家纷纷跑来和她套近乎,他从没正眼看过她一下。

陈见夏不禁想到,如果自己三年前没有去振华,现在也一定和这个男生一样,抱着“环境不重要,还是要看自身努力”的心态,自强不息,铁骨铮铮。

多奇妙,她竟然变成了一个异乡人,一个外来客。

整整一个星期,陈见夏都像个病西施一样,上课从不抬头与老师有任何眼神交流,不主动举手,不抢风头,被点名了也只是轻声回答,不功不过;她不与友好的女同学一起结伴上厕所,下课只顾着埋头,也不怎么做题,木然翻着书,和同桌好似一双得了颈椎病的兵马俑。

其他同学对她的好奇渐渐散去了,她的爸妈也不再阴森森地从教室后门时不时探头窥视。

周六补课的最后一堂是自习,很多同学选择提前回家,只有见夏和同桌还坐在原地,比赛一样地做着天利38套模拟卷。

同桌叫王晓利,是这个班的第一名,她上了三天学才知道。

“这个介词应该怎么选?”陈见夏将卷子往对方那边一推,指着一道完形填空题。

这是他们之间的第一句话。

“save it to myself,用to,”王晓利瞟了一眼,“振华连这个都不讲?”

这句嘲讽没在陈见夏心里激起哪怕一丝涟漪。

最近她时常为自己的改变而惊讶,这些变化不知何时生成,一直没找到机会验证,如今她跳出笼子变成了自己的看客,反而无比清晰了。

“你英语真好。介词我总是搞不明白。”她没接话,声音柔软地夸奖对方,把王晓利闹了个大红脸。

“有不会的再问我。”王晓利话还是硬邦邦的,语气却轻了。

“欸,对了,”见夏无比自然地转过头看他,“你带手机了吗?”

她出了教室就开始狂奔,还要顾及背后教室里的王晓利,只能脚尖点地,仿佛一只惊慌的兔子掠过沉闷的走廊。

陈见夏跑上了两层楼,到拐角才气喘吁吁摁亮这只有点掉漆的银色小灵通,刚拨出139三位数,拇指停在第四个数字上,怎么都按不下去。

她静静地撑过了一个星期,安分守拙,假装看不到时常晃过后门的妈妈,压抑着怒火回答饭桌上所有伤自尊的盘问,就是为了能安心打出这一通电话。然而真的接通了,她又能说什么呢?

你好吗?你一定很好的,你妈妈讲话那么损,都说了这种事是女生吃亏了,你怎么会不好呢?你在篮球联赛挑唆两个班打群架,也能逃过学校的处分,你都要去英国了,英国不是比南京好很多吗?

她忽然觉得腿上都没了力气,电影里面的大侠到了这个地步,机关算尽,走投无路,不都会大笑的吗?可她笑不出来。

橙色的屏幕暗下去,见夏想了想,重新开锁,这一次迅速地输入了一串131开头的号码。

“班长?我是陈见夏。”

电话那边顿了一会儿,笑起来:“你还好吗?”

她听得出来,楚天阔是真的很高兴接到她的电话。

“电话是我借的,不能讲很久。我在我们县的学校借读,这些,俞丹都告诉你了吧。”

终于,陈见夏也不再喊俞老师了,亏她自己一个月前还腹诽陆琳琳等人不尊师重道。

听到她说不能久聊,楚天阔于是没有半句废话:“你什么时候回来?有什么我能做的吗?”

你什么时候回来。见夏心中温暖,真好,他问的不是“你还回来吗”。

“我不知道。”见夏一瞬茫然,但她很快坚定地、仿佛是对自己说,“但我会尽快。”

“好。”

“班长,能跟我讲讲我走了以后的情况吗?”

楚天阔斟酌了一下,见夏连忙补充道:“你就说实话,有什么说什么,我已经没有任何接受不了的事了。”

楚天阔的笑声宽和而温柔:“没什么让你接受不了的事发生。有人问我,我都说你生病请假回家了。”

“没问你的人,都去问于丝丝了吧?”

楚天阔被噎住了。见夏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骄傲,她居然能让楚天阔无话可说。

“逗你呢,”她收拾起一副非常轻松的语气,“不就是早恋吗,我又没杀人,爱怎样怎样吧,她被贴大字报不也挺过来了,我这算什么。我不是为了打听大家在背后怎么议论我才给你打电话的。”

楚天阔似乎很感激见夏自己来圆场,也跟着转话题:“那你想听什么?要我帮你打听……打听他那一边的情况吗?”

陈见夏愣了愣,笑了:“问这个有什么用?”

楚天阔第二次哑口无言。她直奔主题:“自主招生和保送,名单都定了?”

“各个大学的校推名额基本上都定下来了,北清复交那几个排名前十的高校,上个礼拜刚在省招生办考了一次统考,又筛了一轮,面试名单也定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