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四 你的名字

再一次站在俞丹家里,陈见夏仿佛没来过。班委会七个人把客厅塞满了,俞丹婆婆拿出了高矮不一的各种凳子给学生们坐,见夏挑了一把最矮的小马扎,躲在一角,无视了楚天阔递过来的眼色。

她被退回县一中后就不再是劳动委员了,但这次探望即将出月子的班主任,楚天阔还是把她也叫上了。陈见夏知道楚天阔的好心,但楚天阔却不知道陈见夏早就见过这间明亮却略显局促的客厅在冬夜灯光下的样子了。

俞丹若看见她,怕是心里堵得慌,但机会是楚天阔创造的,而她更是有不得不来的理由。

她努力听着他们和俞老师说笑。于丝丝等人就是有本事把肉麻的话讲得自自然然,陈见夏根本看不清那包得严实的孩子长什么样,俞丹也怕学生毛手毛脚,没有让他们抱一抱的意思,但大家就是能绕着孩子长得多好看、睡着了是乖、哭了是健康活泼嗓门大有福气等车轱辘话打转二十多分钟,茶几上的水果是拿班费买的,于丝丝和另一个女生洗的,俞丹又分给大家吃,其乐融融。

好像之前什么都没发生,好像谁都没说过俞丹坏话,俞丹也从来没怀疑过谁。陈见夏不是看不懂人情世故,然而只背了公式却做不出题,还是只能隐在最远处做盆栽。

她真心为俞丹高兴。之前通过熟人找关系做的B超不准,最后生的是儿子。

她不应该高兴的。她是有弟弟的人,见不得别人为了生儿子努力,但即便感情不深,她总是能回忆起在楼梯间听到俞丹对着电话哭唧唧的哑嗓子,还有误以为又要生女儿时丈夫和婆婆在饭桌上的冷脸……

那样不对。但生了儿子,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好呢?俞丹的平静和幸福都写在脸上,婆婆殷勤地给她的学生们搬凳子、招呼大家吃东西的样子和上一次判若两人,谁会拒绝这种幸福?谁会见不得他们都幸福?

这幸福不对劲。但很幸福。

陈见夏正胡思乱想,背后卧室门开了一道缝,一个小女孩露出半张脸。见夏猜到是俞丹女儿,但小孩长得快,变化大,她已经没办法和高一时在麦当劳见到的小孩对上号了。何况那惊魂一刻,心都跳出来了,哪有工夫记。

小女孩有点怕生,和见夏对上眼神的那一刻,好像很不希望她大惊小怪地喊:呀,俞老师这是不是你女儿呀——等了几秒钟,小孩发现她比自己还呆。

陈见夏的确是呆。好一会儿,她才把楚天阔分到她手里的小橘子递向小姑娘。

小姑娘没接,把门关上了。

陈见夏转回来,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很轻的开门声,她再把橘子递过去,这一次,小姑娘接过去了。

但她不想吃橘子。她小声说:“姐姐,我想尿尿。”

见夏哑然。他们这一大群人把客厅给堵了,俞丹生性并不热络,不想让学生抱婴儿,也不想让内向的女儿被围在中间难受,结果就是害人家小姑娘憋得够呛。

陈见夏点点头,压低身子去戳楚天阔的后背,轻声问,班长,什么时候走?

楚天阔以为她是着急要跟俞丹私下谈,这本就是他今天特意帮她制造的机会,于是笑着让她少安毋躁。他应和了大家几句,然后迅速抓住了俞丹打哈欠的疲态,站起身。

“俞老师累了吧?大家都很想您,我们今天就是把同学们的心意带到,差不多也该走了,您还是好好休息,过几天学校见!等考完了放松了,我们再来看宝宝!”

大家纷纷起身,因为自带了微机课用的塑料鞋套,省去了挤在大门口穿鞋的时间,鱼贯而出。楚天阔留在最后,对俞丹耳语了几句,俞丹瞥了一眼坐在角落的陈见夏,没什么表情。

但她还是说:“你们先走,楚天阔你留一下,我有事单独交代你。陈见夏你也留一下。”

于丝丝即便有再多疑问,也不得不走,磨蹭到最后一个出门,把保险门带上的时候,眼睛还长在陈见夏身上。

正当俞丹皱着眉要数落陈见夏时,陈见夏做的第一件事是弯腰对着她家卧室门说:“你快去。”

小姑娘穿着红色塑料小拖鞋,踩着木地板咚咚咚冲向洗手间,咣当一声带上门。

俞丹愣住了。

“刚才人多,她不好意思出来,憋坏了。”见夏轻声解释。

俞丹目光瞬间柔和了下来,带了些笑意,若有所思半晌,说:“楚天阔跟我说了。你想好了吗,跟家里商量了吗?我帮你往上报一下没问题,材料、面试都得你自己准备。”

看来俞丹是真的累了,没有循循善诱的耐心,问题一股脑抛了出来。

陈见夏咬着嘴唇,低下头。

四天前,楚天阔忽然趁没人管的自习课把陈见夏叫到行政区的隐蔽处,问她,你想不想去新加坡?

陈见夏想了一会儿,反问:“你是说高二上学期招的那个项目?去年年初不就都招完了吗?”

她记得高二时这个项目引起过一阵讨论。新加坡在国内一些知名中学公开招募预科生,集体培训一年,有九成九的几率进入南洋理工或新加坡国立大学读书,学费全免,同时每个月还有生活补助——唯一要履行的义务是,本科毕业后在新加坡工作满五年,但五年不是白打工的,可以获得绿卡进而入籍。

虽然南洋理工和新加坡国立都是很好的大学,但对振华最顶尖那批学生来说,不知为何还是北大清华更有吸引力一点。

何况家长的疑虑更甚:听说是个才运转了一两年的新项目,万一几年后政策变了呢?万一读了一年不守承诺不让进南洋和国立呢,难道退货回来重新高考吗?孩子还那么小,万一在外面遇到危险了、学坏了怎么办?万一不让回国怎么办?违约的话要赔多少钱?守约的话,读书工作满打满算整整十年,谁舍得?

就在观望中,项目遇冷,报名和最后被选走的,大多是理科班的“第二梯队”。

陈见夏当时就没觉得这事儿会跟自己有关。

“我也是偶然听到的消息,具体原因不清楚,可能是去年在国内招的预科生里有退学的,忽然紧急补招了,高三的也有机会。但振华老师不太热衷,二模都结束了,要么不上心,要么直接卖人情给之前落选的人了。咱们一班是代班主任,好多事做不了主,所以姜老师直接把这事儿告诉我了,让我回班里问问有没有想申请的,时间很紧,报了名估计就要面试了。”

她捋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过来:“班长,你没问别人,就跟我一个人说了?!”

“我会说的,就是晚点说,姜老师马上撤了,俞老师还没回来,既然他们两个都不爱管,交给我,我爱先跟谁就跟谁说,自己做个主不过分吧?”楚天阔满口私心一身正气,无耻得极为坦荡大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