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六 我们去南京

星期天的下午,陈见夏按照饶晓婷的短信指示,在博物馆站下了车。

陈见夏很少往北城走。虽然相比旅游氛围浓郁的老街,这里才是省市政府机构所在的最繁华的市中心,车水马龙,百货商场林立,还有北方城市因为冬季寒冷和历史遗留防空洞而四通八达、蓬勃发展的地下商业街。

饶晓婷的店就在人防国贸地下商业街,陈见夏从博物馆对面的过街通道下去,地下城人头攒动,长得一眼望不见头。她左右辨认了一下门牌号的增减方向,向左转,很快找到了372-2号摊位。

确切应该说是在临近344号铺面的时候,她已经远远地听见了饶晓婷的尖嗓门,前方围了一群人,将并不宽的地下商业街堵住了。

“这牛仔坎肩不是你去批发市场赵丽芳那儿拿的我他妈跟你姓!亏我喊你声姐,你比我大了快两轮了,当我妈都够岁数了,卖货多少年了,你不知道规矩?你蒙谁呢你,那么大岁数不要脸,还他妈说是撞货?你那就叫跟货!我都问过赵丽芳了,她说昨天早上跟她那儿拿货那女的烫个鸡窝头短发,说自己是华联商厦的,所以她才敢把货给你的!……操你大爷……”

饶晓婷声嘶力竭,但当陈见夏跑到身边去扶她时候,才发现力竭是假象,她显然可以一战、再战、再再战。

鸡窝头短发家的店面比饶晓婷的大两倍,店员也更多,浩浩荡荡围上来,气势相当唬人。陈见夏不知道应该劝还是应该帮,她人虽到位了,依然和固体空气没区别,这阵仗让她瑟缩。

饶晓婷笑了,从屁股兜摸出一把小刀,用牙拽掉牛皮封套,朝着对面比画起来,“人多就牛×啊?带走一个是一个,看看你们家谁倒霉,留点力气哭丧啊!来啊!试试!”

陈见夏大脑空白,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去拽饶晓婷的胳膊,她真情实感的惊惶让饶晓婷看上去疯得更实在了,人群哗一下散开,一旁似笑非笑抱膀子看热闹的保安都变了脸色,从后面把饶晓婷拦腰抱起来扯走,小刀也被夺下,饶晓婷依然张牙舞爪对着空气踢打,还有一脚踹在了陈见夏小臂上。

还好是脚尖碰到的,并不疼。

最终饶晓婷拿回了鸡窝头短发家所有的牛仔坎肩,以每件三十二的价格。陈见夏蹲在地上一起数,帮着她将每一套坎肩外面套上塑料蒙尘布,最后饶晓婷将坎肩收入麻袋,嚼着泡泡糖问:“你来干吗?”

明明短信里都说好了的。陈见夏皱眉,就知道来找饶晓婷一定会受点窝囊气。

“看看你,”陈见夏冷淡,“然后就回去念书了。”

“不买东西啊?”饶晓婷火上浇油,“看看呗,全都有你的码。”

“不用了。”

“别啊,看看呗,”饶晓婷故意将所有塑料模特的身体和脸都踢向她,“你不是来看漂亮衣服的吗,女的爱漂亮有啥不好意思说的啊?爱美俩字儿烫嘴啊?”

陈见夏霍然起身,“饶晓婷你有毛病吗!”

她正要往外走,被饶晓婷一把拉住,对方反而走在了她前面,朝旁边店铺的一位胖大嫂喊:“付姐,帮我看下店,去个厕所!”

饶晓婷拽着陈见夏到了简陋的洗手间,抬起水龙头说,洗洗吧,这些货可他妈脏了,一股汽油味,不赶紧洗就洗不掉了。

陈见夏这才看见灰扑扑的手心,掌纹都成一道道黑线了。

“你以后去外面买衣服,别以为是新的就直接穿,最好洗一水,怕洗坏了也最好晒晒,拍打拍打,专卖店的也一样,什么森马班尼路,拿货的工厂都一样。”

男女共用的洗手池中间有一块脏不拉叽的小香皂,估计是这里商户公用的,陈见夏一边细细地搓手,一边忍不住端详饶晓婷,她热心解读服装业内幕的样子和刚刚同归于尽的疯婆子判若两人,好像几分钟前也并没讥讽过自己,都是陈见夏的幻觉。

“你怎么想的,怎么能随身带刀,多危险啊。”她忍不住劝。

饶晓婷嗤笑:“批发市场买的藏刀,假的,都没开刃,刀身还没有手指头长,吓唬人用的。在这儿混,今天你一次,明天别人就敢骑你头上拉屎,欺负不死你。”

见夏心里发毛,若是自己来这里做生意,怕是半天都待不下去的,不光是她,就是于丝丝来了,也一样哭鼻子。同一座城市里潜行着不同的生 活轨道。

“生意好吗?”见夏客套。

饶晓婷翻白眼:“洗完了就赶紧的,少废话,我还得回店里呢,别磨蹭!”

店的面积不大,门口有四个塑料模特,三面墙挂满了饶晓婷自己搭好的成套服装,只有最里面用隔板搭出了一个两平米不到的小库房,兼作顾客的换衣间,刚才收回来的坎肩都堆在里面。

店里只有两只小马扎,见夏坐着看饶晓婷卖货。她以为两人讲价已经讲到急赤白脸了,顾客拔腿就走,饶晓婷倚在模特上看了一会儿,忽然一脸不耐烦地朝着远处大喊:八十就八十,拿走,赶紧拿走!

顾客回来了,一脸不情不愿,饶晓婷也一脸吃了大亏的样子,钱货两讫,人刚出门,她呸了一口:“穷×。”

然后欢天喜地地问陈见夏:“十一点半了,吃午饭吧,你吃不吃冷面?”

“你不生气了?”

“生什么气啊,”饶晓婷诧异,“拿货价才二十,最低四十我就卖,八十不错了!”

“我看你脸色那么差……”

“我要是脸色好,那女的心情就更差了,肯定觉得自己买贵了。哎呀你学你的习吧,说再多你也听不懂,烦不烦哪!吃不吃冷面?或者麻辣烫?我要去买饭。”

“你吃什么我吃什么吧。”

见夏像帮家里大人看杂货店的小学生,揣着手端坐在小马扎上,偶有顾客进来看,她都乖乖说,老板不在,老板马上回来,你一会儿回来逛吧……要不……那件八十要不要试试?桑蚕丝的,不买别摸!

当然一件都没卖掉,饶晓婷和她支起小桌板,头碰头吃麻辣烫,见夏辣得不断擤鼻涕,饶晓婷不抬眼,问,你看好没有,想试哪件?

见夏忸怩了一下,指着墙:“这件,这件,还有那件……那件裙子现在去南方能穿吗,冷不冷?”

饶晓婷揶揄:“不是没兴趣吗,挑得挺起劲。”

见夏摸清了她的性子,直来直去方能以不变应万变,于是大方点头,“我短信不都跟你说了吗,我要出去玩,想打扮得漂亮点,你帮忙搭几套衣服,我着急收行李。”

顿了顿,补充道:“你能不能成本价给我?加价别加得太离谱。”

饶晓婷大笑,被辣油呛得直咳嗽,鼻涕眼泪齐飞。她一边扯卷纸一边问:“你还没说呢,都快高考了,你去哪儿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