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 南京

天气不是很好。

陈见夏一直讨厌这种天气,看不见云层浓淡,头顶只有一望无际浅浅的灰,太阳隐匿,细微的光却从四面八方照过来,是“刺眼的阴天”,以往定会让她心里无端烦躁。

“怎么是这么个天。”李燃一出站台就抱怨。

她却笑嘻嘻的,从心底往外冒着兴奋:“挺好的呀,不晒!”

站前广场对面就是玄武湖,见夏呆住了,忍不住去拽李燃的袖子,“行程安排得好细心,你特意的吗?”

李燃哭笑不得:“对,我特意嘱咐市长把火车站建景点边上的。”

她气笑了,瞪他一眼,很匆忙,因为更急着看眼前的玄武湖——阴天加水汽让远处的亭台景观隐没在烟云中,规整的直角湖岸和岸边卡通造型的收费脚踏船让它更像一个放大版的水上游乐场。

“先去宾馆放行李吧,”李燃说,“拖着箱子玩也太累赘了,除了明孝陵离市区有点远,得单独去,其他几个地方都不远。”

见夏点头说好,双手撑在栏杆上看风景,他跑去和路边趴活的黑车司机扯皮,不知道说了什么,司机哈哈大笑,谈妥了,打开后备箱放行李箱。李燃一招手,朝她喊,走啦!

司机问他们是不是来旅游的大学生,还帮李燃参谋参观景点的顺序,热情得让见夏深深怀疑李燃是不是被他宰了一道而不自知。李燃在副驾驶,见夏自己坐后排,把下巴搭在他的座位上,他别过胳膊,把她的左手拉到前面,十指交错轻轻攥住。

“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南京的红绿灯……”

李燃忽然问,话刚说一半见夏就接上:“红绿灯读秒的电子牌——”

两人异口同声:“特别大!”

司机愣住了,是吗?

“对,真的特别大,我以前从来没有隔着路口那么远就能看清楚红灯还有多少秒。”

“是牌子大还是因为红绿灯比别的地方矮,离地面近?”

“近大远小?不是吧,那也不会大这么多啊……”

两个人热烈讨论起来,因为心有灵犀的一瞬而高兴得涨红了脸,司机好长时间没说话,不知道是否在思考南京的红绿灯是不是真的比别的城市大。

最后笑了。

“小年轻谈恋爱真是,”他自言自语,“什么都觉得有意思,稀奇巴拉。”

广播里正好放着情歌。

车停在宾馆门口,司机搬行李时递给了李燃一张粗糙的名片,手写的姓氏和一串手机号,说要去明孝陵还可以找他。路边就是一家鸭血粉丝汤,李燃看见夏饿得眼神发飘,问,师傅,这家正宗吗?

司机很实在地笑:“多大事,从火车上下来都是第一顿,好吃歹吃,正不正宗的你们又尝不出来。”

见夏的确不在乎,吃得鼻尖沁汗,李燃给她抽了两张纸递过去,说,谁让你放那么多红油的。

“以前不怎么吃辣,好像就是高一那次,跟你吃学校对面的串串,突然喜欢上了。其实不太能吃,但是喜欢吃。”

她侧过身擤鼻涕,又说:“鸭汤好浓啊,你有没有觉得,有一点点臭臭的?但是好好吃,鸭胗也好吃,这个叫油豆泡吧,吸了汤,好好吃,早知道就多加一份了。”

来来回回的,语言都干瘪了,只知道说好好吃。李燃笑了,“又不是就吃这一次,以后……”

他顿了顿,“明天就接着吃。少吃粉丝,多加几份油豆腐泡汤吃。”

黄昏采光不好。宾馆前厅不大,陈设比省城的铁路招待所稍微新一点,应该是近两年翻修过,但因为离鼓楼近,地理位置好,排队办入住的人倒不少。见夏从火车到站就一直满心轻盈,过了一会儿才发现李燃的窘迫,她四处探头探脑张望的样子被他误会了。

“我114订的房,这次用我爷爷给的钱,就没订太贵的,但是我打听过了,这家开了很多年还挺正规干净的……”

见夏看着他:“别说了。这就没意思了,再说我就生气了,你觉得我会在乎吗,本来就是你花钱,要是我也能分担点——”

正说着排到他们了,见夏这才想起来——他们这可是在开房。她不自觉退步,躲在了李燃高大的身后。

李燃报了预订信息。前台小姐重复道:“两间大床房是吗?身份证。”

他忽然感觉到见夏一只手轻轻拽着他的帽衫下摆,等了半天也不知道她要说什么,还好前台也因为电脑系统死机而专注于屏幕,没有催促,就这么僵持了许久,见夏细细小小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就开一间吧。……省点钱。”

自始至终见夏只拽着他,半低着头,隐约能透过披散的长发看见她通红的耳廓。李燃愣了很久很久,直到前台小姐又提醒:“身份证!”

李燃挪了两步,尽量和后面排队的住客拉开距离,声音压低,“就、就开一间吧。标间,双床!”

前台小姐可能是笑了,也可能没有,见怪不怪地半垂着眼睛,把台子上印着派出所规定的塑料立牌往前一推:“标间也要身份证。两个人的都要。”

他忙着掏书包,陈见夏像个早有准备的背后灵,从他抬起的胳膊底下伸过去,将她自己的身份证轻轻放在了台上。

宾馆一共就四层楼,把标间都在二楼。在电梯厅等候时,见夏将挂着塑料门牌的两把钥匙分了一把递给李燃,嘱咐他,丢了要赔20块钱,你别乱放。

李燃手伸慢了,意外没接住,显然还没从开房的状态里缓过来。在拥挤的电梯间掩护下,他利用身高优势偷偷打量见夏——她从容很多,没什么表情,好像真的只是想省一间的房钱而已。

屋里有股霉味,李燃打电话给前台想换房,被告知这个季节都是这样的,把门窗全打开通一会儿风就好了。临街窗外车水马龙,吵闹声缓解了第一次青天白日共处一室的尴尬,见夏蚂蚁搬家似的将洗漱用品从行李箱转移到狭小的洗手台,李燃忍无可忍,小声道:“能不能先让我上趟厕所?”

“你快去,你去吧,你去!”

见夏客气得像个新招来的服务员。怀里的小香皂滚到棕色写字台下,两个人一起蹲下找,她阻拦李燃:“我够得着,你去上厕所吧!”

“哦。”

完全不隔音,见夏清晰听到塑料马桶圈被抬起来发出的嘎吱声,还好李燃反应也很快,迅速打开洗面池的龙头,用更大的水流声盖住了。

李燃两手自动甩干着走出来,见夏连忙递出毛巾,“我也怕他们的毛巾不干净,自己带了,面巾纸我也带了一大包,清风的,你别用他们的,电视上播过,好多杂牌卫生纸荧光剂都超标。”

“唔。”李燃接过去,乖巧地擦手。

其实她家里厕所也不隔音。弟弟在里面尿尿,她在外面砸门玻璃骂他肯定又尿到马桶圈上了,弟弟回吼、不承认,她发现门没锁,直接闯进去“抓现行”——看见了那玩意儿又怎样,小时候两个人常常被妈妈带去同一个女澡堂子的。最后弟弟跳脚骂陈见夏吓得他尿不出来了,妈妈进来劝架,一边埋怨男的都这样,说这爷儿俩多少次了都不听,就不知道把马桶圈掀起来再尿;一边又瞪见夏,嗔怪她,“老大个姑娘了,没正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