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五 自己人(第2/3页)

大概是故意模糊的。

整顿饭陈见夏都很安静,他们知道她是患者的女儿,陪床几天,又焦急等了一个星期肝源,人没有什么精神头,但很有礼貌,温温柔柔的,通情达理的样子。

他们没有半句提到见夏爸爸的病情,只是谈天。李燃和他们聊得很愉快,一度让见夏忘记了他们到底为什么而聚在一起。她默默听着他们聊中国的肝胆外科世界一流,无论科研还是实操水平都极高,因为曾经一度是乙肝感染率高的大国,从大三阳到肝硬化、肝癌的不可逆发展,还会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困扰国人。

除了高谈阔论,也听到一些让见夏感到安慰的话:移植技术在国内已经相当成熟,下不来手术台的概率极低,三天、七天内的死亡率也极低,两个月之后才开始增高,三年存活率可以达到50%以上,因为技术成熟和配型谨慎,排异反应也没有普通人想象的那么高。

见夏喝了口茶水。她生怕自己追问了,会让他们觉得家属偏执,影响对她的印象。

但其中最晚进门、一言不发开始埋头吃东西的人忽然开口了,说:“但门静脉瘤不一样。我要没记错,舒总之前是肝上长了四颗,血管上麻烦多了,换完三年内死亡率也……最近是多少来着,90%?93%?复发的也多。”

他是全场看上去最年轻也最邋里邋遢的人,不像大夫,倒像个跑片场的导演,扎个小马尾,穿着口袋很多的卡其色渔夫马甲,一边说话,一边抬眼瞄着陈见夏。

陈见夏没急着“表忠心”。她知道对方是故意的。

“但不换就是百分之百。”见夏叹口气,是对着李燃说的。李燃伸手揉揉她的头发,投来赞许的眼神。

一个胖胖的男人打圆场:“老许是老‘飞刀’了,他不一样。”

那个叫老许的谦虚笑笑。

渔夫马甲继续埋头吃饭,也不知道见夏的表现是否让他放下了心。

四个人是分别进门的,吃完饭也是陆续离开的,那个老许最先离开,因为他在武汉和广州分别要赶两台手术,胖男人调侃他说武汉都快成老许第二个家了。

渔夫马甲第二个走的,临走之前终于说了几句算是和见夏爸爸相关的:“不一定等得到,这过程反反复复的,有的是折磨等着你呢,一会儿哭,一会儿觉得充满斗志,过一会儿又哭。有希望还不如没希望。”

陈见夏蒙了,李燃笑着接话:“他们家就她一个说了算的,她能撑得住,您就多费心,折腾几次她都扛得住。”

渔夫马甲笑笑,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胖胖和事佬和另一个伙伴一起离开,他笑眯眯地对见夏和李燃说了几句鸡汤:“好多病患都是第一次治疗的时候充满信心,全家人拧成一股绳,很有精神头,二次复发时候撑不住了,信心崩塌了。人的精神状态很影响病情发展,不是玄学。病这个东西很奇怪,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你爸爸的情况,是在跟癌细胞抢时间,他能给自己抢多少时间,我们真帮不了忙。平时多跟他聊聊。”

见夏终于说了一句切身相关的:“他总睡觉。”

和事佬说,睡觉比摔东西好,肝昏迷表现不一样,有的犯困,有的发癫。看来你爸爸脾气不错。

人都走了,一看手机,才下午一点半,她累得要虚脱。明明也没做什么,也没说什么。

李燃也不轻松,长出一口气,开始吃圆桌上已经冷掉的饭菜:“饿死我了,从早上到现在一口都没吃,刚才也不敢吃。”

原来他也一样慌。陈见夏把椅子挪到跟他紧紧靠在一起的位置,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

李燃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跟她说,这次见面最关键的是那个穿马甲的,能不能找到肝源,全靠他了,另外仨人是后面才用得上的,肝源送去哪儿,我们就飞去哪儿,许大夫是飞刀,也会跟我们一起。

“那人很厉害,背景不简单,年纪只比我们大一点点,舒老头说,他已经摘了一百多个了,只负责摘,而且有很多资源。舒老头唯一提醒我的一句就是,他性格很古怪,别惹他,也别奉承他。”

“订金给了吗?”

“你当我下飞机之后一上午去干吗了?预约了天津分行大额取现,早就装包里给他了。”李燃强调,“找不到,也不退的。”

数目李燃之前跟她都说好了,见夏说,好,我下午转账给你。

李燃在这件事上彻彻底底尊重她,早就给了她正确的银行卡号。

他想了想,说,你今天表现很好。

“表扬小孩吗?”她哭笑不得。

他摇摇头:“你的确变了非常多。但跟我高中时候猜的差不多,属于……”他用了一个古怪的词,“属于同一个大类型里面的。”

“意思就是你都预料到了,没惊喜?”

“抬杠有意思吗?”

“有意思,”见夏把下巴搁在他肩窝,“特别有意思。他们终于走了,我终于能说话了。”

李燃夹了一粒宫保虾球,递到肩前,见夏一口吞掉。

“那你更喜欢以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她问。

“都喜欢。”

“别敷衍我。”

“爱信不信。我以前是想陪你变成这样的,我说了,我早就觉得你会变成这样,而且,你自己不是也想变成这样么?”

他说夏天迟早会来,而她的确摘下围巾,去了夏天。

变成了今天的陈见夏。

李燃不知道自己哑谜一样乱七八糟的话,让陈见夏红了眼眶。他背后又没长眼睛。

她忽然说:“舒家桐没加我。你拉的那个群,没有人讲话。”

“怎么又跳到这儿来了?”

“她爸爸知道你给谁介绍这些大夫吗?舒家桐知道她爸爸给你介绍这些大夫吗?”

“她管得着吗?大夫忙得很,也不会什么事儿都去跟舒老板汇报,舒老板也从来没觉得他女儿很重要,他更希望我爸赶紧死。”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群里面你们两个用的是同样的头像,直到今天。”

李燃笑出声了。

“你也没加我的微信啊,你每天都去看一遍我换没换头像吗?”

“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你这个问题到底憋了多久?怎么才问?”

“晚就不能问了吗?”

“能,”李燃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但是问得太晚了,我都等着急了。你问我,我才觉得,你真的回到我身边了。”

倏忽间她好像又是那个高中小女孩了,彻底被洞穿。

“你以前问凌翔茜的事,没这么沉得住气。你长大了,对外人越来越沉得住气了。这一点我不喜欢。”

她默默用脸颊蹭他的T恤,棉T恤带一点点绒,很温柔。

“那现在不是问了吗,你到底要东拉西扯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