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 这么多年

第二年十月,小伟的婚礼陈见夏没参加。她在国立大学读MBA,没赶上。

作为补偿,陈见夏叫妈妈和弟弟弟媳到新加坡过元旦。最终小伟和郎羽菲没走成,因为郎羽菲怀孕了。

见夏以为郑玉清也不会来了,她一定要照顾弟媳的——没想到郑玉清说,他们爱去不去,我要去。

陈见夏等着郑玉清出关,隐隐担心,她会不会因为莫名其妙的原因被卡住,飞机上会不会犯病,给她办了国际漫游,为什么不回微信,她不会为了省钱把流量关了吧……

等到郑玉清顶着一头羊毛卷、戴着遮阳帽小墨镜出现,她才松口气,然后感到头痛。提前头痛。

郑玉清见到她便开始描述自己下飞机后的见闻,樟宜机场的地毯怎么那么多、的确比省城的豪华、那么多商店、但这机场好老啊、热带真厉害啊机场里就那么多植物……

她们在室内的出租车通道口排队,旁边正是一座小型雨林植物墙,郑玉清一定要在墙前面照相,无论见夏怎么劝她。

“走出机场,到处都是棕榈树。”

郑玉清不听。见夏拍了好多张,郑玉清怎么都不满意,最后说,你就是不用心,拉倒,我自己修。

陈见夏说,嗯,自己修吧,能把腿拉两米长。

她一回头,看到电子广告墙上闪过一句广告语,没看清,好像是“There is a bridge between hope and…”

陈见夏好奇,and什么?fear?despair?reality?

没机会知道了,排到她们了。上车后郑玉清对陈见夏说,我还以为新加坡多干净呢,马路上挺干净的,这车里怎么还是有股馊抹布味儿?

陈见夏说,妈,这里几乎一半以上的人都听得懂中文。

郑玉清夸张地嗅了嗅自己的白色纱绸上衣,说,啊呀,不怪人家,是我自己出汗了!

陈见夏忍着笑,眼见司机轻轻松松把车速飙到了90。

她们去了很多地方。

郑玉清觉得现代艺术博物馆没什么意思,那些装模作样的餐厅也让人不舒服,还是大排档好吃。郑玉清也喜欢陈见夏上学时候最爱喝的“酸汁甘蔗水”,那家大排档是新加坡最有名的大排档之一,曾经是贫民食堂,旁边立着个金属牌写了简介。

郑玉清指着说:“建于1987年,小夏,是你出生那年呀!”

郑玉清觉得夜间动物园也好玩,大象、豹子都好看,新加坡人胆儿真大啊,那么辆没遮没挡的小车,就敢开得离动物那么近,吓都吓死了。

三十分钟车程后下车自由游览,她们在蝙蝠园外面碰见了德国人一家四口,父母和姐弟。蝙蝠园在红树林小屋里,为了尊重动物的习性,周围几乎没有灯,见夏知道穿过三道铁门帘,里面就是一笼子的蝙蝠,于是止步了,德国一家也止步了,只有胆儿肥的小男孩和看不懂英文的郑玉清还在一层一层掀开门帘往里面走。

“妈,里面是蝙蝠。”

郑玉清不解:“蝙蝠咋了,家里也不是没有,晚上还会吱儿吱儿叫呢。”

“好像是挺大的那种,而且,里面特别多。这里英文写了,小心谨慎,它们可能会一起往你这边飞,呼你一脸。”

郑玉清一个急转身就往外跑,小男孩没想到会被这个中国阿姨、最后的战友背叛,哇的一声哭着一起跑回来。德国一家哈哈哈哈笑,郑玉清也听不懂他们呜噜呜噜地在说什么,但跟着一起笑。

“老外还挺有意思的。”郑玉清说。

走出红树林,郑玉清看着路牌说,我要去上厕所。

“上大号?”

“咋,不行啊?”

“你让我站在夜间动物园里等你上大号?现在半夜十一点三十五,你是被蝙蝠吓出来的吗?”

郑玉清脸红了,说,小兔崽子,白养你了。

是她对陈见夏讲过的一万句白养你了里面最温柔的一次。

晴朗的白天,郑玉清在圣淘沙说,小夏,这是妈妈第一次见到大海。

陈见夏说,你开玩笑吧?

“真的啊,这玩意儿我骗你干什么?——照片儿肯定看过,电视上也看过,我又不是说不认识这是啥,是大海呗。”

“但你第一次见真的海?”

“啊,对啊。”

陈见夏鼻酸,说,那要不要拍照啊?我给你拍个够,你说怎么拍就怎么拍。

郑玉清很开心,还把纱巾举起来散在风里,让陈见夏给她拍得“飘逸点”。

郑玉清是在回省城一个星期后去世的。

中间的一个星期,她发足了朋友圈,都是陈见夏帮她P的,朋友圈封面也换成了她最满意的一张在海边举着纱巾的照片,头像是坐在夜间动物园的游览车上借着夜灯拍的侧影,签名档换成了“享受人生,遇见最美丽的自己”。

小伟说早上她没起床做早饭,九点钟去叫她的时候已经叫不醒了,大夫说是心源性猝死,睡梦中过去的,应该没什么痛苦。

和爸爸的葬礼不一样,这一次陈见夏哭得无法自控。二婶一手牵着上小学的孙子,一边扶着见夏说,到底还是母女连心。

陈见夏在心里说,才不是,我恨死她了。

按照家乡的规矩,怀孕的弟媳不能来阴气太重的地方,陈见夏和弟弟一起请亲友吃了午席,弟弟说,咱妈回来一直念叨一件事,但她自己也没想到突然……所以我也不知道她是真这么想,还是随口一说。

“说什么了?”

“她说想把骨灰撒海里,一见到大海,就喜欢上了,说热带的海绿汪汪的。”

小伟哽咽:“姐,要不要照她的意思办?”

“我哪知道哪句真哪句假,我不懂她。”

陈见夏仰起头,没有用,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淌下来。

“一半一半吧,一半我带走,送她去大海。”

陈见夏带着她妈妈的骨灰坐了头等舱,李燃陪在她身边。

她从小就朝爸妈要公平。

给爸爸花了那么多钱,妈妈却忽然就走了,所以,郑玉清女士也应该得到一点公平。他们或许永远都改不了了,那就从她这里开始改变。

机票陈见夏坚持自己出钱。和她爸爸治病的时候一样,这种事李燃从来不与她争,他知道她小时候有多么缺钱,也知道陈见夏在用钱来表达爱。

她从来就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不曾被好好爱过,所以也不知道如何坦然爱人,只要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方式,他永远支持她。

起飞时候见夏会说,妈妈,起飞了。空姐送来香槟,她说,你没喝过香槟吧,酸溜溜的,其实不好喝。

李燃没有打断她的碎碎念,只在见夏掉眼泪的时候帮她擦一擦,轻轻地亲她的额角。

陈见夏说,其实,上一次我不是纯粹尽孝,只是因为跨年,你去澳门办事,我一个人无聊,所以突发奇想让她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