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树说的话(第2/3页)

“真邪门。”身穿黑色长袍的车夫嘀咕着,特里斯坦估摸他快五十岁了。“没刮风,也没下暴雨,它怎么就掉下来了,把马都吓坏了。”他低沉的声音隆隆作响。

特里斯坦和车夫把几匹马解开,绑到橡树枝上。两人一起推,四匹马一起拉,总算合力将树枝拖到了路边。特里斯坦向掉落树枝的橡树、铜红山毛榉和森林之主潘默默道了声谢,继而问那位驾车人可否载他驶出森林。

“我不载客。”驾车人摸着自己留着胡须的下巴。

“好吧。”特里斯坦说,“但要没有我,你还会被困在这儿呢。一定是上苍把你送到我面前,也把我送到你面前。我不会要求你偏离原路线,若是再遇上什么状况,说不定你会庆幸多了个帮手。”

车夫从头到脚打量了特里斯坦一番,一手伸入系在腰上的天鹅绒袋子,掏出一把红色花岗岩方片。

“选一片吧。”他对特里斯坦说。

特里斯坦挑了一片,把刻有记号的一面给那人看。“嗯。”他只说了这么一个字。“再选一片。”特里斯坦照做。“再来一片。”那人又摸了摸下巴。“好,你可以跟我走。尽管有危险,但符石似乎很有把握:沿途可能会掉落更多的树枝。你愿意的话,可以坐前头,在驾驶座边上和我搭个伴。”

爬上驾驶座时,特里斯坦见到了离奇的一幕。他瞥了眼车厢内部,似乎看到了五个面色苍白的绅士,全都身着灰衣,忧郁地凝视着他。可等他再次朝里看时,却空无一人。

树叶汇成的金绿色树冠下,马车嗒嗒嗒地疾驶过绿草茵茵的小径。特里斯坦很为星星担心。她也许脾气是坏了点,可也情有可原,但愿在自己追上前,她别卷进什么麻烦才好。

据说,那条如脊柱般纵贯仙国南北的灰黑色山脉曾是一个巨人,他是如此硕大沉重,以至于有一天,在耗尽了移动和生存的能量后,他在平原上伸展开四肢,陷入沉沉的睡眠,每两次心跳都相隔数个世纪。倘若真有其事,那也该在很久很久之前了,那会儿世界尚处于第一纪元,天地间满是石与火、水与风。倘若这不是真的,也少有得以活下来道明真相的见证者了。无论是真是假,人们还是将山脉中的四座大山命名为头山、肩山、腹山和膝山,把南边的丘陵叫作脚丘。山脉相接处有山垭口,一处位于头山和肩山间,就是脖子的位置,另一处紧贴腹山南部。

原始山林中栖息着许多野生生灵:板岩色的侏儒,长毛野人,迷路的野怪,野山羊和矿藏守护神,隐士和流亡者,还有偶尔现身的山顶女巫。这条山脉在仙国算不上高大险峻,但对独行者来说也难以翻越,休恩山才称得上高山,风暴堡就位于其山巅。

这几天来,巫后穿行过腹山南部的山路,正等候在山垭入口处。她的羊被拴在荆棘丛上,正心不在焉地嚼食着灌木。她坐在解下了牲口的双轮羊车旁,在一块磨刀石上打磨刀具。

刀具都挺古老的:骨制的刀柄,火山玻璃打磨而成的刀片,呈黑玉色,冻结着永不消解的白色雪花纹。共有两把刀:小点的那把是短柄切肉刀,沉重而坚硬,能刺穿胸腔,把肉切成带骨的大块或片状;另一把刀刃细长,犹如刺刀,用来剜出心脏。当刀片够锋利时,她能用任意一把划破你的喉咙,你却感觉只是被一根轻若无物的发丝拂过,温热的血就悄无声息地流淌开来。巫后收起刀,开始准备工作。

她走到山羊跟前,各自在它们耳边低声念了个词。

两只山羊原本站立的地方,现在站着个下巴留白胡子的男子,还有一个带点男孩子气、目光呆滞的年轻女人。两人都默不作声。

巫后在马车边弯下腰,也对它低语了几个词。马车纹丝不动,巫后气得在岩石上直跺脚。

“我老了。”她对两个仆人说,两人没有作答,看样子是没领会她的意思,“没生命的东西就是比有生命的顽固,他们的灵魂更老更蠢,难以塑造。如果我能重返青春……唉,想当初,我能把群山变为瀚海,让云彩化作宫殿。我能用河滩上的鹅卵石让城市变得人丁兴旺。若我能再次年轻……”

她叹息着举起一只手,指尖闪起一缕摇曳的蓝焰,待她垂下手,俯身触碰马车时,火焰消失了。

她站起身,黑亮的发间多了几缕灰发,眼睛下也有了暗沉的眼袋。马车不见了,她正站在垭口边的一家小客栈前。

远方打了声闷雷,闪电无声地划过天际。

客栈的招牌在风中摇晃,嘎吱作响,上头绘有一辆双轮羊车。

“你俩,进去。她正往这儿骑来,一定会通过这个垭口。我只要确保她进了客栈就好。”女巫转向下巴留有白胡子的男人。“你是比利,这家客栈的主人,而我就是你的妻子。”她指着布莱威斯所变的失神女子,“你是我们的女儿,兼厨娘。”

又一阵雷声在山巅回响,比上回更响亮。

“马上要下雨了,”女巫说,“我们准备生火吧。”

特里斯坦能感受到星星就在他们前头,正稳步前行着,自己就快赶上她了。

令他松了口气的是,黑色马车一直跟随着星星。有一回路分岔了,他特别担心会走错,他都打算好了,若真是这样就下车独自前行。

他的同伴勒住马,费劲地翻下驾驶座,取出那几片符石。占卜完后,他又爬了上来,驱车驶向左岔路。

“冒昧地问一句,”特里斯坦说,“能告诉我你在追寻什么吗?”

“我的命运。”那人停了停,“我的统治权。你呢?”

“我冒犯了一位年轻小姐,我想弥补自己的过失。”他心里清楚这是真心话。

驾车人哼了一声。

浓荫飞速变薄,树木也愈加稀疏。特里斯坦仰视着前方的群山,倒吸了一口气:“天哪!”

“等你年纪再大些,一定得来参观我的城堡,它高悬在休恩山的峭壁上,从那儿能俯瞰崇山峻岭,而这些,”他比画了下眼前腹山的高度,“不过是小山丘罢了。”

“说真的,我想回石墙村当个牧羊人度过余生,因为我受了过多的刺激,像蜡烛啊,树啊,年轻女孩还有独角兽之类的。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谢谢你的邀请。如果你来石墙村,请一定到我家来,我会给你羊毛衫、羊乳酪,还有够你吃到撑的炖羊肉。”

“你太客气了。”道路变得好走了些,满是碾碎的砂砾和大小不一的石子。驾车人把马鞭挥得噼啪响,驱策四匹黑色雄马跑得再快些。“你说你看见过独角兽?”

特里斯坦本想把关于独角兽的见闻一股脑儿全说出来,但他仔细一想,便只是说:“它是最高贵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