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维修工(第2/2页)

是否应该向社区报告我家的异常呢?我跟妻子商量,她奇怪地看着我说:“你怎么会这么想?计算机每天都在读取我们的记忆,你脑子里想些什么,顶层设计者全知道,还需要你去报告吗?你的记忆不是已经修复了吗?”对此我只能苦笑。于是我们又去记忆收集站。计算机按部就班读取了我的记忆,并把它转换为数字发走了。一切正常。逃亡这种事情,相当于记忆的某些硬件组成部分损失了。不过,顶层设计者大概并不认为这有多么严重吧。少这么一点儿记忆不会对大局造成影响。据说只要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记忆正确,社会就能维持下去。

但世界似乎正在朝一个深渊慢慢滑去,终有从量变到质变的那一天。其时随着记忆的全部消失,不仅顶层设计者无法在月球上存在下去,就连我的家庭也将瓦解。我预感到与妻子的关系即将结束。我也更担心孩子的情况。他在极寒的狭小空间熟睡着,那难道不是很像月球环形山中的一个世界吗?他的思维还在运行吗?他的记忆什么时候才能修复呢?

舅舅每天都久久凝视孩子,好像达摩面壁。他对此越来越有兴趣。他告诉我,他看出那颗小头颅中,有孩子自己处理不了的记忆。他的神经元只对特定的概念放电,而那些概念是陌生的,似是从未来世界投影过来的。遥远的某个时代,拥有与今天完全不同的记忆,那里的某种势力试图影响我们,但它只能通过故事碰触孩子。为什么呢?不知道。这是记忆维修工处理不了的,就只好这样了,先冻结起来。听了舅舅的讲述,我在悚惧中哑然失笑。

家庭笼罩在更沉郁的阴云中。舅舅这样的乡下人影响到了我们的正常生活。孩子出了问题,国家也出了问题。食物渐渐短缺,物价开始飞涨,很多人失业。在这种情况下,记忆逐步成为一种负担,而不再是创造和维持现实的物质基础。到处都像我家这样,出现了孩子被冰冻的情况。许多家庭陷入持续的困境。到处传说,这或许反映出了一种可能,便是顶层设计者的记忆也许发生了混乱,月地之间搭建起来的分布式网络遭到了破坏。局面正在失控。而这混乱的根源来自地球,是由于我们一直在向顶层设计者输出有问题的记忆。更深入来看,这跟所谓的未来势力的入侵有关吗?

这天下班后,我回到家,看到和妻子睡在一起的,是另外一个男人,长得像我。我就在他们身边躺下。我一动不动盯住天花板,仿佛看到孩子的影像浮在上面。我听着“我”和妻子做爱的声音。又吵又闹。我模糊睡了过去。醒来后,发现舅舅搂着妻子。他们一起冲我咧嘴耍笑。我心想,哦,这本不是我的家。它原就不是。以前是我全记错了。这就是我记忆出的问题。记忆维修工也未能把它修好,或者,再植时发生了错误。

我向社区提出申请,要求查找我记忆的历史记录。我知道这是国家机密,是不会让我知道的,但申请竟然通过了。他们似乎也漫不经心了。世界好像真的来到了一个重大转折的前夜。

我找到了我记忆的原初版本。原来,我的早期记忆中,我一直是单身,没有过婚姻。然而这又能说明什么呢?按照此世界的逻辑,这些记忆也应该是植入的。

也许,其实是我从什么地方逃了出来,闯入了舅舅和他女人的家?

一无所获。我又回到家中,见妻子已杀掉舅舅。她抛弃我和孩子,离开了家。她也开始了逃亡。像不再相信我的记忆一样,我也不再相信她的记忆。而她只怕也不再记得舅舅或我曾是她的男人。经历一旦变成记忆,就会统统不可靠。

记忆维修工又来了。我觉得此物的存在十分荒谬。但这次她没有对我再作检查,而是神情凝重地告诉我:“终于发现问题所在了。你的妻子曾是一名记忆维修工。她的记忆出了问题,她不再记得自己是记忆维修工,而把自己当作人,试图与真正的人类一起生活。她要用她的记忆替代人类的记忆,这样大家就不用再维修了。她每天都在改造你的记忆。不知她为何要做这种逆天之事。”我对记忆维修工说:“你们才发现啊,晚了。”

记忆维修工便哭了,因为她没能尽到对我和我家的职责,或者她对这个国家和民族的职责,这有悖她的逻辑程序。她说,她怀疑自己的记忆也出了问题。她请求我对她的记忆进行维修。“什么情况?”我惶然而惧怯。我怎么可能对她维修呢?难道我的真实身份,也是一个记忆维修工吗?我忽然感觉到舅舅正活我的头脑中。我摇身一变成了死去的舅舅。不,我原本就是他。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逃亡者,也是出了问题的记忆维修工吧,他逃了,所以他的村子的记忆维修工当然不会来了。记忆维修工们早已开始了互相维修。大家在往对方的头脑中植入记忆。我们活在别人或者别的机器的记忆中。但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其实也不是活在记忆中,而是活在记忆的记忆中、记忆的记忆的记忆中……这有多可靠呢?但不这样做的话就会统统自我销毁了。

我对记忆维修工说:“其实,顶层设计者早就不存在了吧?是我们一直在努力维持这个虚假的记忆吧?”“不要说啊。至少我还记得一些,没有完全忘记国家和民族……”我又想到我破碎的家庭,便抑制住悲伤,装出大大咧咧的样子说:“没关系,也许,一个新的世界将要诞生。最初会不习惯的,但慢慢会好起来。还是先把孩子从冰箱里取出来吧。他的记忆不需要维修,他也不再有义务向任何人提供记忆。记忆是属于他自己的。”“那就请你把我们的孩子照看好吧。等到有了解决的办法。我猜他的记忆是由未来植入的。未来,跟现在不一样哟。我们虽已没有了昨天和今天,但还有着明天噢。”记忆维修工说着,脸庞变成了一帧在阳光下无法匿藏的带状阴影。她知道孩子早已冻死了。

“月球上的空气,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并不能单纯地用甜香苦臭之类的形容词来形容,如果一定要形容的话,大概是‘百分之九的清凉,加上百分之三十七舞女的叹息,再加上百分之五十一的,眼泪融进玛瑙色雨夜所散发出来的气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