癫狂者(第4/7页)

他想方设法逃离。从上班的第一天起,他就不好好工作。销售任务从来都不主动完成,定额一片空白。上班时间聊QQ还看视频,违规被批评了也不悔改。到后来干脆去打篮球。需要跟着经理参加宴请时,他就只管喝酒,宴会上的嘉宾是市长、老总还是明星他都不看。他不想喝,有时候甚至希望自己酒量小一点,可是没办法,他不醉就是不醉。

还差一个礼拜试用期就要结束了。按照规定,销售完不成任务,无论如何不能留下来。他觉得这下总没问题了,空白业绩总留不下来。到后来他上班就下楼去打球,惹经理生气。

一个上午,他一个人玩的时候被公司篮球领队看到了,领队观察了一会儿,兴奋极了,叫他加入篮球队去参加比赛。他觉得这总不妨事,就去了。集团的篮球赛,十多个分公司,分公司下面又有子公司。比赛中什么人都有,有三十出头肚子刚刚发起来的,有将近四十岁除了远投什么都不行的。他一时兴起,投篮上篮都好,大杀四方,也忘了收敛。学校操场上的日子灵魂附体,汗水甩在空气里飞奔。公司的总经理正巧坐在看台上。

“哎呀,这个小伙子好,一定要留下。” 总经理指着球场,大腿兴奋地抖。

“可是,”经理陪个笑脸说,“这小伙子到现在还没有一点销售业绩,按规定……”

“笨哪,死脑筋。”总经理用手指敲着桌子,“工商让他去那一单不就行了吗?”

他于是被派去工商银行。他不明就里,一言不发,冷着脸坐在桌子后面,什么也不说,只死死瞪着眼睛,想靠冷漠与无知把对方洽谈人员吓跑。这样总卖不出去了吧,他想,还能连产品都不介绍就卖出东西的道理?可对方的销售经理一出来就像见到亲戚一样和他握手,什么话都不用他说,就连声感谢,说谢谢他们帮忙解决了一大难题。然后就是两份合同要他签字。他不知道如何是好,被人把笔塞到手里,签得一片恍惚,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他带着销售合同回到公司,任务圆满完成,销售记录一跃成为部门第一。

很快,他发现他带回来的是工商银行的开卡合同。他们每个人又多了一张信用卡。

当一份五年期的正式合同摆在他面前,他傻了,呆愣着坐着,手被经理抓起来在合同上随便画了几个圈当做签名。

惊惶之后,他的心里无限悲哀,像陷阱中的动物一般悲哀,四下挣扎却无济于事。

悲哀之后,进入另一种惊惶。

逃离,必须逃离了。他就是那个最不幸的幸运儿。所有的事情都是这样吗?像设计好的只为了让他钻进圈套。这温柔乡已经一天也呆不下去了。

他开始秘密实施他的计划,这一次的目标是天边外。他将四环外的小公寓又卖掉了。这已经是一零年六月了,几乎翻了一倍,七十多平的房子,又是将近两百万卖了出去。他买了一艘游艇国产的五六十万,买了一辆不错的车三四十万,还剩下一些钱他准备留在路上用。游艇要等货到港,一切办好的时候已是一零年十月。他略感失望。时值冬日,北方海面结冰,无法出航,出海定在次年开春。他去海边看过两次自己的小游艇,在码头附近试驾。他抚摸着游艇如女人肌肤一般光滑的雪色表面,手下有种战栗的温柔,抬头面对浓雾笼罩的灰黑色的动荡海面,呼吸沁凉。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和幽暗渺远的天,他相信那才是他的归宿。

整个冬天他的心无法囚禁。他回到家,时时刻刻想出走,在家里团团转,像猛虎一次次撞着笼子。他阅读,大量阅读。他仔细查找有关出海的一切资料,从航海地理到古代历史。窗外的蓝天冻结枯枝,是他每天凝望最多的事物,次数远超过一切女人。

他不去上班了,神情抑郁,精神却亢奋。头发留长了,胡子也不刮。菜放在桌上冷掉,形成一层油脂,白腻地包裹着蔬菜。与此同时,他变得清醒。既然一切都是戏,不如释然。他不再为细节挂怀,心只被天边牵着。有时候觉得天边什么也不会有,有时候却觉得一切都将在那里彰显。所有帷幕,所有的答案,所有连成一切的图景,都会在那里,挂在天上。

他趁父母去上班的时候偷偷溜出去,在城市里逡巡,悄悄观察,搜索每个角落的隐秘,像一只眼睛明亮的狐,出没在城市的每个裂缝,从寻常里挖秘密,从垃圾堆里挖金子。他在墙上贴了《刺客列传》的插画,蛰伏于贫寒的仗剑者,像老朋友一样看着他。

有一天,曾经给他介绍女朋友的同学跑到他家来,见到他的样子颇为吃惊。

“哎哟,你这是怎么了?怎么瘦了这么多?”

“没事。没事。”他摆摆手。

“我来找你,是想咨询一下,给个建议呗。”老同学用胳膊肘捅捅他,显出一种调侃的亲昵,“别人我不信,你的投资眼光绝对是一流的。我这现在有点闲钱,想投资。你说哪个地段的房子会升值快?”

“不会升值啦。”他说。

“为啥?”老同学赶紧问。

“因为我把房子卖了。”

“啊?这是什么意思?”

“你难道不懂?”他死死盯住同学的眼睛,想从其中挖出些什么。

“懂什么?”老同学吓一跳。

“你说懂什么。”他的样子很神秘,吓得同学直往后缩。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他仔细地审查老同学的眼睛,观察了好一会儿,略微有点相信了。也许不是每个人都是知情者。他小心翼翼地对同学讲了自己的一些疑惑,讲自己对于幸运的怀疑,对剧本的推测,对事实的观察,讲他的千般反抗和万般无法逃离。同学听得哑然失笑。

“拜托,你能不能正常点?”同学打趣他道,“幸运还不好吗?我倒是想跟你一样呢,要是能有钱有姑娘,剧本我也乐意。”

他坐在床上,盘着腿,郑重其事地摇头,像是对同学的短视充满同情。他身体变瘦了,精神矍铄,头发长而凌乱,穿着松松垮垮的T恤,讲话的样子就像古代荒野里唱歌的狂士。他一只手摇着,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态度严肃,没一点玩笑的意思。“你真的不明白?你以为幸运的人就可以不问缘由?你以为我活到现在、活成现在这个样子都是无缘无故的?是谁安排了世界,你难道不想知道?一切都是有缘由的。你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

“去……去看什么?”同学发觉他是认真的,有点被吓到了。

“你跟我来就是了。”他站起身,换上出门穿的脏兮兮的运动衣,用一只手招呼同学。出门时他又补了一句:“不问缘由的日子都是不值得过的。”那神态看上去颇为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