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端(第4/7页)

一君垂下头,吐出一个“是”字。

“我叫周。”

“我叫一君。”

世界之眼,在某一刻,停止了转动。硕大的眼球,本就黯淡,如今是完全死去了。乌鸦,像是一张张黑色的剪纸,飘在空中。有的飞进世界之眼的眼眶上,用它乌亮的喙,一下一下,啄着这眼球,发出“当当当”的声响,回荡在无数林立的高楼中间。这声音卷起一阵风,这风又亲自抹掉了这声音。

世界上的所有,像被装在一个抽去空气的真空玻璃罐里,任它有怎样的挣扎,咆哮,呻吟。突然,这个罐子,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拿起,狠狠地掼到地上,一声闷响,从中,汩汩流水,源源不断。转而,在这人的脚下,积蓄出一面湖,静如镜。镜子的另一面,同样站立着另一个人。忽然,一切都颤抖起来。湖面褶皱,像是额头挤出的皱纹。只见到,湖中,一条条彩色缎带,汇聚中央。湖中央,形成一个色彩斑斓的圆斑,犹如通往异界的大门。抖动更加剧烈,那个圆斑摹地鼓起,冲出一脉水柱,沿着卷曲羊角般的轨迹,扶摇而上,像是冲水而出的蛟龙,鳞片绽放着七色华彩。飞至半空,龙头炸开,无数赤色水珠,一一迸开,犹如绽放的红莲,红莲蕊处,万般绚烂,从中,涌出无数条,颜色各异的,长着人的面孔的鱼,它们从空中一头扎进水中。湖水被染上颜色,各样颜色相混,成了粘稠发腥的黑色沼泽。一个个红色的肉块,接二连三,从空中掉到这沼泽中,沼泽渐渐把它们吞掉,然后冒出一个大泡——餍足,深深地打了一个饱嗝。

这是一场计划已久的恐怖行动。

世界之眼,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爆炸中,彻彻底底瞎掉。中区政府护卫军,及时赶到,逮捕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所有人中,到达警局后,仅有三人活着。这三人最后也是死了,被作为恐怖行动的未能及时脱逃同谋分子,简单地枪毙了。当局很清楚,这样做,只是给那些无知的反政府分子看,那群自称为“真正之地球人”的人。

世界一国,各规划区,大大小小的街道,都“谣传”着首脑的逃离,地球仅剩的资源被他们统统盗走。

这样的一场爆炸,是蠢蠢欲动的反动集团吹起战斗的号角。然而,却也催动了“梦界”计划的提前施行。

活在惊慌中的人们,渴求这样一场抚慰心灵的润泽。根据TINA公司最新收集的“梦钥”使用情况报告称,全球已有大约过三分之二的人使用或是使用过“梦钥”;使用的反馈情况,也十分可喜。于是,顺水推舟,“梦界”计划开始施行了。

“梦界一”,在周所造的梦界基础上加以改造完善,艰难地投入运行。因为技术问题,梦界有自己所能承载的流量。所以,一君与周等人在运行梦界一时,先有选择地挑选人员进入,譬如那些身体体征更为适应“梦”之人。同时,他们也在连夜复制并更新“梦界”。

天空,出现了一条条,环形的,颜色淡蓝的资料代码圈。它们沿着经纬线有规律的排列,同时有规律地,同地球的转动,转动着。这就是“梦界”在现实中的实体。

世界心理精神医疗部。一君的办公室,瑛立在一扇巨大的窗户前,望着空中,缓缓移动地“梦界”圈。她一一数着,足有九个。再算算时间,才过去三月。父亲离开三个月,却没有回复她一次消息。她的腮部动了动,想到幼时父亲不管不顾母亲与自己,终日扎在实验室中,进行研究。那个时候,同样,别说三个月,一年之内,他也不会与她和母亲说上一次话。此时,瑛又想到父亲临走前同自己讲的话。

“我又怎样守护他的梦?”她自语道。

这时,跑来一人,“瑛!你怎么在这里。玲珑体征出现异常了!”

“怎么会?”

她与那人一同来到观察室。

监视仪上,上下起伏,抖动密集的绿色线条。监察床上的那个昏迷的红裙女孩儿,三年来,体征上第一次有如此剧烈且明显反应。

“到底发生了什么?”

“恐怕是潜意识深处的改变……或者是,她想要醒来。”

“怎么可能?”瑛沉默了一下,然后对那人说道:“李,帮我进入。”

那个人回绝道:“不行。玲珑的梦境,你我是知道的,她的情况太过复杂……”

瑛坚毅的眼神变得柔和了,她隔着那层玻璃罩,看着皱紧眉头的女孩。又对李说,“相信我吧。”

李感到了她的变化,这变化如此微妙,像是一片带来镌刻神之许可的青羽,轻盈地落在她与他的心上。

他选择相信她。

“一有紧急……”他还未说完。瑛旋过头来,打断他:“我也相信你!”

“嘭”

不停地沉下去,在这似水的液体中。四周游荡着混沌,最原始的生命形态,如心脏般有节奏地律动。睁开眼来,黑暗中,星星点点,似如飞蛾肥大的翅膀抖下的粉末。突然,感到身旁液体开始流动。这些粉末,忽的膨胀,如蛋黄大小,从中,钻出一只只鱼苗似的条形生物,发出微微的白光。无数“鱼苗”,钻到他的身体里,身体内部开始发光,旋即也膨胀起来。愈胀愈大,像不停被鼓大的气球一样,直到爆开,刺眼的白光。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他动了动左手,又动了动右手。这时,房门打开,一个女人走了进来。这是他的妻子。

他坐起来,与妻子拥抱,接吻。他感受着她身体的温度,细腻到每一个毛孔的翕张——他都知道。

门外一阵欢快的脚步声——一个小女孩,红色裙子,裹住脚踝的白色棉袜,黑色油亮的小皮鞋——嗒嗒的,打出欢快的节奏。

“爸爸!你回来了!”

他斜着身子,拥住女儿,接受女儿的调皮地亲吻。

窗外的阳光,懒懒地蹑足进来,打着呵欠,剪下三人的影子,放进自己的口袋中。三张黑色的纸片,融进更深的黑色,便再也瞧不见他们的踪影了。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的左手随着手机的震动,同样震动着。

他下了床,又吻了吻妻子和女儿。一句话未讲,便走向门外。妻子和女儿静静地立在原地,像是两座雕塑,她们的脸上,始终挂着一层不便,虚假的微笑。

他睁开眼,匆匆坐起身,接听电话。

这个房间,各处堆叠着书籍,空气中藏着纸张的味道。房间的另一端,摆放着一张床,之上,躺着一个人。床头,密麻错结的导管与数据线,接连着一台“梦端”装置和一个方形培养基,黄色液体中,一颗人脑。

他放下电话,走近这里,用自己那只白色的左手,轻轻抚摸床上那人的脸颊。却见,躺在床上的,只是一个瓷质的傀儡——他死去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