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八十九只毛绒绒

对于从未见过的新奇事物,艾玛总是抱着相当谨慎的态度。

她小心地离水坝远了点,才试探着靠近河边,低下头喝水。

她的兄长,辛巴,则一向没有她这种保险起见的小心翼翼。

辛巴对陌生的庞大建筑物表现出了相当旺盛的好奇心和求知欲,踩在路沿上,探过头,凑近横桓在河上的水泥身躯,使劲嗅了嗅气味。

超出拦蓄量的河水漫出堤坝边缘,飞泻而下,水花溅到他的鼻子上,激得他打了个喷嚏。

辛巴晃晃脑袋,退后两步,舔了舔被溅湿的爪子,扭过头问站在旁边的母亲:“妈咪,你说的这个水坝,就是它挡住了上游的水,抢走了我们的河?”

‘抢走了河’,这绝对是一个可爱又足够生动形象的形容,乔安娜的心情却轻松不起来。

看着儿子写着困惑和不解的眼神,她觉得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

她还是人类时,作为利益既得者,她跟其他许多人一样,心安里得地享受着一切人工工程建设带来的好处和便利,认为人为改造环境让环境变得更适宜生存,是理所应当的发展趋势。

她不是不知道改造环境可能造成的负面影响——这些可都白纸黑字在各种文献乃至教材上写着呢——往往就列在益处的旁边。什么破坏生态、气候巨变、生物链断裂、动物失去栖息地、物种多样性减少……

她了解这些,但也就仅仅是了解而已了。

人类不清楚自己的行为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吗?

当然不是。并且恰恰相反,人类对此心知肚明。

只不过,在有选择的情况下,率先为自己谋求福祉是刻在所有动物的基因中的本能,任何具有初级智慧的生物,都无一不是利己主义者。

相较于不会(或者短期内不会)威胁到自己的弊端,还是眼前实实在在的既得利益比较吸引人。

站在人类的角度,乔安娜觉得建造水坝很正常。

水坝可以说是最基础也最实用的水利设施,它可以将拦下的水蓄成水库,防旱防洪;水库中的水可以供给日常需求、灌溉农田;在上下高低差显著的河段,还可以利用堤坝实现水力发电……不多说别的,单蓄水供水这一条,就是在旱季的草原上平安生存的极大保障。

但是,作为生活在水坝下游的动物,她深刻体会到了这种水利建设的另一面。

现在还是潮湿的雨季,她领地内的那条河就因缺水干得彻彻底底;等到了没有降雨补充水源的旱季,本身河流径流量下降,水坝再在上游一拦,连西边的大河估计都难逃一劫。

夸张点说,这个新建的水坝算是截断了下游一大片地区的生机。

乔安娜想着,再一次为曾经的人类身份感到惭愧和内疚。

她几度张嘴想回答辛巴“为什么?”的提问,又讪讪地闭上,最终,出口的只有一声叹息。

辛巴还不至于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虽然一头雾水,但体贴地没再不依不饶追问。

他用下巴蹭了蹭乔安娜的肩膀,沉默着舔了一会爪子,眼睛一亮,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惊喜地叫道:“我懂啦,妈咪!”

辛巴单纯的小脑袋瓜当然是理解不了乔安娜复杂的内心世界的,于是他里直气壮地认为,母亲一定是在为回答不出他的问题而苦恼!

简单的一句“我懂”,虽然他并不是真的懂了,但在他心里,这就是质的飞跃。

一种终于强过从小仰慕到大的长辈的成就感从他的心中油然升起,他挺起胸脯,脑袋也骄傲地扬了起来,就差把‘我超棒棒快夸我’写在脸上了。

乔安娜把他一系列的神态动作变化看在眼里,有些好笑:“你懂什么了?”

辛巴表情一僵,卡壳了。

“总之!”在短暂的空白后,他还嘴硬地不愿服输,试图强词夺理蒙混过关,“总之我就是懂了!”

经辛巴这一打岔,乔安娜倒是放松了不少。

事到如今,再纠结人类建水坝是利是弊也没什么意义了。没了领地内的水源,她搬家是迟早的事,而除了怨天尤人指责人类自私命运不公,不如多想想实际的。

比如,水坝建在这,说明附近一定有人居住。

水坝边上就有一条车轮轧出的沙土路,乔安娜顺着路找过去,最终在一片栅栏前停住了脚步。

栅栏也是新建的,大概一米多高,是最原始的铁丝畜栏。木头的栏柱,四五道横向的铁丝结成栏网,结构很简陋,但栏网上的铁丝结锋利,辛巴仅是不小心碰了一下就被扎得嗷嗷惨叫,想必强闯只有被刮得皮开肉绽的下场。

乔安娜可以从栅栏上面翻过去,艾玛应该也没问题,但辛巴跳不高,就更别说个子还没有栅栏高的丹小朋友了。

无奈,只能选择绕路。

想得容易做起来难,一家四口从下午走到天黑,粗略算算也有十几二十公里了,栅栏依然沉默而高傲地伫立在他们面前,将他们隔绝在另一端的世界之外。

丹走到水库时就走不动了,乔安娜不得不背上他继续旅途。负担着额外的重量走了这么久,她也难免有些胸闷气短腿发软。

辛巴自然也叫苦不迭,再看艾玛,虽然没有什么表示,但头顶上的两只耳朵没精打采地耷拉着,直白说明主人的疲惫。

乔安娜干脆停了下来,决定就地安营扎寨,休息一晚上再继续。

第二天,乔安娜难得睡到了天大亮的时候。

她意识是醒了,身体却不太愿意动,半晌才挣扎起来,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把睡成一团的孩子们叫起来。

丹脑袋枕在艾玛软乎乎的肚子上,脚搭在辛巴的胸口,手里抓着乔安娜的尾巴,享受着被绒毛三百六十度包裹的舒适和暖意,磨磨蹭蹭不愿意起床:“今天还要走吗?妈咪?我们究竟要去哪?”

乔安娜这回是真回答不上来了。

她沉默着想了一阵,走向最近的一棵树,爬上去。

放眼望去,栅栏如同一条绵延不断的直线,向两端铺展延伸,一直持续到远处看不见的地方,仿佛永无尽头。

实在是……令人窒息加绝望。

乔安娜感觉生无可恋的同时,脑海里突然有道光一闪而逝。

她想起了除了河流干涸之外的另一件怪事。

旱季时,食草动物会追随着水源和食物,向东北方向迁徙;等到了雨季,它们又原路从东北返回西南边绿草茵茵的丰沃草场。

这一大片栅栏,正好拦在兽群迁移的路上。

毋庸置疑,路是死的动物是活的,只要这栅栏没把整个草原拦腰隔断,兽群就总能绕过突然冒出来的障碍物。但绕路的效率肯定不如直奔目的地那么高,途中还有迷路的风险,所以,迁徙的大部队迟迟没到,就像是在路上突然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