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陈潮第一次回到这儿的时候是个夏天,那年夏天格外热。

陈潮坐在一个放倒的皮箱上,背靠着砖墙,腿边是另外一个巨大的箱子,以及三四个手拎袋。

那条脏得看不出本色的毛毛狗再次从胡同那头晃了过来,边走边到处嗅嗅。晃到陈潮腿边的时候像是想要过来,陈潮收了下腿,小狗以为要踢它,头一躲迅速颠了几步,跑了。

头顶太阳晒得人眼晕,墙根儿有半片阴影,陈潮缩在那半截儿阴影里,阴影能遮住腿却遮不住脑袋。他从旁边的手拎袋里随手掏了件衣服,往脑袋上一罩,衣服上还带着股他们家衣柜里的樟脑球味儿。

这应该是他爸的衣服,陈潮屋里衣柜没放这个,他闻这味儿恶心。

他爸把他扔在胡同口就走了,陈潮坐在卡车里颠了一路,颠得他有些晕车。这会儿坐在奶奶家门口,困得睁不开眼。

奶奶家里没人,陈广达送他回来之前没跟爷爷奶奶打招呼,他们也不知道陈潮今天会带着这么多行李回来。

陈广达自来不靠谱,他干出什么事儿来都不奇怪。

头顶衣服被人轻轻掀起来一角,陈潮烦躁地睁开眼睛,瞪出了很凶的双眼皮。

外面的人跟他对上视线,往后缩了下肩膀。

是个小姑娘,这小姑娘陈潮刚才在来的路上见过。

那会儿陈潮在破卡车上颠了一下午,加上车里陈旧的味儿,让陈潮想吐。车窗外是连片的棉花田,绿色的田地里搀着星星点点的白,没有陈广达说得那么漂亮。

陈潮开了车窗,破卡车匆匆而过,陈潮跟外面棉花田里站着的一个小姑娘短暂地对上了半刻视线。

小姑娘不大,穿着条又大又长的白色裙子,端着胳膊,呆愣愣地站着,像个稻草人。

“你是谁?”小姑娘惊讶地问。

陈潮又难受又困,脾气上来了,皱着眉很不耐烦地反问:“你谁?”

“我是苗嘉颜。”小姑娘还挺老实,人家问就好好答,把名字都报出来了。

陈潮懒得理,烦躁地又把眼睛闭上了。

苗嘉颜见他又要睡,犹豫了下,还是开口叫他:“哎……”

陈潮没理他,当没听见。

外面正是热的时候,苗嘉颜晒得脸和脖子都红了,就这么弯腰撅在那儿掀着陈潮头上衣服的一角,像在掀盖头。

“你别在这儿睡啊,你是谁呀……”苗嘉颜有些不知所措。

陈潮转了转头,倚着墙一直不睁眼。

这很有点棘手了,胡同那边小狗又颠颠地跑来了,在苗嘉颜脚踝边蹭来蹭去。苗嘉颜左手摸了摸它,右手继续轻轻扇了扇拽着的衣服角:“你别睡了……”

两人就这么一个坐着一个撅着地僵持着,陈潮心情极差,苗嘉颜不知所措。

他没完没了地晃陈潮那衣服,晃着晃着那衣服就被他给扯了下来。

陈潮眼睛一睁,苗嘉颜害怕地往后一躲。

“不是故意的。”苗嘉颜小声解释说。

“你有病?”陈潮脸色很难看。

苗嘉颜热得鼻尖上都冒了汗,无辜地说:“我想回家……我渴了。”

“我不让你回家了?”陈潮烦得快炸了,声音听着好像要打人。

苗嘉颜又往后缩了点儿,指指地上那堆东西,以及被陈潮挡上了的半扇门,终于也皱了点眉,小声反驳说:“让你挡上了……”

陈潮猛地一回头看看大门,又回过来看苗嘉颜:“这是你家?”

“是啊……”

陈潮胳膊拄地一下子站了起来,问:“这不是陈家?”

苗嘉颜指了指隔壁的大门,答说:“在那儿。”

陈潮往隔壁看了看,又看看自己脚下这一大堆东西,半晌才说:“对不起啊。”

“没关系,”苗嘉颜赶紧晃晃头,“没事儿。”

陈潮挪开皮箱,挪了个空出来让苗嘉颜进去了,苗嘉颜进去之前还把刚才的衣服叠了下放进了旁边的手提袋里。陈潮自己倒腾着剩下的东西,过会儿苗嘉颜又探头出来,轻声问:“陈奶奶和陈爷爷都在地里呢,你要进来待会儿吗?”

陈潮刚才的凶劲儿已经没了,半大孩子这会儿还有点放不下脸,闷声说:“不了,我等会儿。”

“啊好,”苗嘉颜想了想又问,“那你喝水吗?”

“不用了,我有。”陈潮说。

苗嘉颜轻轻地“嗯”了声,缩回去了。

撇开在路上匆匆见过的那一眼,这是他们两个第一次见面。

那会儿还都是小孩子,陈潮小学刚毕业,被他那不靠谱的爸坑得家都没了,带着大包小裹地被送回了奶奶家。苗嘉颜长得瘦瘦小小,喜欢穿裙子,还没有变声。

陈潮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以为苗嘉颜是个女孩儿。

男孩儿和女孩儿之间向来有壁,玩不到一块儿去。陈潮刚来这儿,处处不适应,每天拉着脸不高兴,苗嘉颜倒是每次看见他会跟他打招呼。

有次陈潮在院子里坐着,苗嘉颜从门口路过,看见了他,对他笑了下。

陈奶奶从屋子里出来,看见苗嘉颜,叫他:“苗儿,进来。”

苗嘉颜进来了,打招呼叫“陈奶奶”。

“见没见过呢?这是我孙子,叫陈潮,”奶奶和他说,“比你大一岁,你得叫哥哥。”

苗嘉颜乖乖地叫:“哥哥。”

陈潮虽然没什么心思跟小姑娘在这儿小哥哥小妹妹的,但因为第一天见面的尴尬,陈潮也没好意思拉着脸,“嗯”了声。

“以后你俩一块玩儿,都差不多大,正好。”奶奶笑着摸了摸苗嘉颜的头。

苗嘉颜手里拿了根黄瓜,问陈潮:“吃吗?哥哥。”

陈潮让他这“哥哥”给叫得直起鸡皮疙瘩,但也不好说什么,摇头说:“不吃。”

“哦。”苗嘉颜点点头,也不在意,自己咬了一口,嚼得脆生生的。

站着没一会儿一根黄瓜吃完了,剩个啃得很干净的黄瓜根儿,扔给旁边溜达的小鸡了。

陈潮都没回来过老家几次,每次就偶尔过年时回来匆匆住个几天就走了。他是实打实的城里小孩儿,从小养得娇,像这么生啃黄瓜陈潮从来没见过,也不能理解。他们家只有他爸偶尔这么啃,还得被他妈嫌。

当时陈潮听着苗嘉颜“咔嚓咔嚓”把一根黄瓜啃完,被农村小孩儿土得心都麻了,一脸麻木地坐在台阶上,不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几年得怎么过。

苗嘉颜说话走路都有点慢,挺老实的一个小孩儿,陈奶奶的一句“比你大一岁,你得叫哥哥”,让他接下来每次看见陈潮都很有礼貌地打招呼叫“哥哥”。陈潮被小姑娘“哥哥”叫得浑身难受,有一次说:“你别这么叫我。”

苗嘉颜微张着嘴,过了两秒问:“那叫什么?”

“叫我名字就行了。”陈潮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