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将军03

等到陈因从那不安的情绪缓过来之后, 楚路将两份照身帖放到了这孩子面前,他相信以这孩子的聪明,知道他暗示的意思, 也知道该怎么作出选择。

陈因也确实看出来了。

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一大步,惊疑不定的看向楚路,但是却在年长者丝毫没有变化的神情中低下头去。

他讷讷:“您知道了?”

知道他还记得自己的过往、知道他是故意伪称父子。

陈因的假装其实并不高明,就算不是楚路,换做任何一个稍微细心点的成年人都能察觉其中的不和谐之处, 不过对于一个只有六.七岁且骤逢变故的小孩来说,他这已经是远超自己年龄的谨慎了。

楚路点了一下头, 肯定了他的问题。

但是陈因心头却仍旧盘亘着浓重的顾虑,他不知道对方知道了多少, 又了解到何种程度。

谢公知晓, 他是……陈氏后人吗?

那个灭启建昌,与他有灭国之仇、杀身之恨的陈氏……

陈因只觉得从指尖一点点泛上凉意, 刚刚因为进到屋中而恢复点热气的身体重又冰冷下来。

只是不待情绪更深一步发酵, 头顶上再次落下一个温暖厚重的手掌。

这小孩的心思其实还挺好猜的,楚路一眼就看出他现在在纠结什么。

他想了一下,开口,“我乃已死之人, 你不必心怀顾虑。”

……

…………

楚路并没有催这孩子立刻做出选择,但第二天一大早, 对方就拿了其中的一份照身帖交给了楚路, 同时也变更了称呼, “叔父。”

楚路对他的选择并不意外。

那两份照身帖的主人生活轨迹不尽相同, 但最为显著的不同点是一人有个年岁与陈因相仿的独子, 另一个人却孑然一身。

楚路让这孩子做出的选择也很明确, 要么彻底抛弃过往、开始一个新身份——他并不介意多一个儿子养,要么仍旧带着原本的身份、随时准备回去。

不过选择是给了,楚路却早就猜到了这孩子最后的决定。

——毕竟就陈因这几日的表现,怎么看都不像释然的样子,那也却非可以随随便便释然的事。

没了那个让两人都牙疼的称呼,楚路心情不错的点点头,收下了这份照身帖,但还没等他说什么,就差点被陈因接下来的一句话呛死——

小孩子目光灼灼、语气坚定:“我要谋反!!”

楚路:“……”

“…………”

不行、不能等了。

孩子的心理教育得赶紧提上日程!

*

十年后。

康平十年,这个南迁之后更改的年号大抵寄托了帝王的心底的祈愿。

胡虏南下侵占土地,北府六州早就名存实亡,但是昌帝在最初南迁的惶惶几年过去,发现自己的日子并没有什么变化,且有大江天险阻隔,也不必惧怕那些胡蛮子越江南渡。

人身安全有了保证,昌帝很快就沉浸在江南美人的吴侬软语、袖底香风之中,却也不忘吟诗作画,以念韶华早逝的月贵妃连同两人那幼年即夭的孩儿,江南文人闻此,皆以“情痴”赞之叹之。

倒是北地的一封捷报,终于把近些年愈发怠于政事的昌帝从美人榻上拉了起来。

原是北地有义士组织青壮抗击胡虏,现如今已复三州,有臣上表为之请封,以正师之名,彰其复土之心。

昌帝的面色不大好。

不同于那些根基家业都在北方、时不时地叫嚷着要北上复土的世家,昌帝并不觉得现在的日子与以往有什么区别。他一点也不想回忆当年仓皇南下时的狼狈,若非朝中之人每隔几日都要提起一次“北上”,他几乎要忘却了大昌的帝都本不在此。

——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朕是这大昌的天子。

朕在的地方,才是国都。

但是封还是要封的。

就算这些年再怎么懈怠,作为一个在位已有二十五载的帝王,昌帝该有的皇帝本能一点都不缺,他立刻从中嗅出了对自己的威胁。

胡虏年年南下劫掠,却无治土之心。故而北府六州虽实已沦陷,但名义上还是大昌的国土。

可倘若这时候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收复了“失地”,那就相当于半壁江山落入人手……他这个皇帝可就危险了,再者虽名为“义士”,但若真的收复六州之土、据北方之地,那人会对南下没有半点想法吗?或者,那真的是“义士”吗?

昌帝越想越觉得心惊、越想越觉得屁股下面的龙椅开始烫人。

不仅要封,还得赶快地封。

越早把那支义军安上“大昌”的名头越好。

不管那人到底是个什么,得牢牢的把他钉死为“义士”、定为大昌之臣。

……涉及了自己的安危和座下龙椅的稳当程度,无论哪一位皇帝,行动都会变得迅速起来。

只到了第二日,使者便携封赏北上。

“可巧”,这去使正是昌帝感念与已故月贵妃的旧情提拔上来的月家人。

……

…………

但是数日后传回来的消息却让昌帝惊愕不已。

原来那位以一己之力征召青壮、收复三州的义士竟是一位尚未加冠的少年,且据使臣言,这少年眉眼竟与族姐——也就是那位已故的月贵妃——有七.八分相似。

虽然使者因为不好揣测天家之事没有明说,但这些消息的含义却已十分明了。

——这位“义士”极有可能是十年前坠崖未死的十六皇子。

*

北地。

陈因抓着信的手微微颤抖,他几乎要用尽全身克制控制手上的力道,才不至于将这上好的雪宣生生扯烂。

一口银牙几乎咬得嘎嘣作响。

——他怎么敢?!那个人怎么敢?!!

营帐被人掀开,陈因下意识的收敛了外露的表情,但是很快就意识到能不经通报进来的人只有那一个,他便没有再继续遮掩自己的心情。

只是最初的愤怒过去,他现在的神情更近乎于悲哀。

“叔父……您料对了,”

他看着眼前的年长者,努力牵扯了一下唇角,但是很显然并不成功,“他让我回去。”

陈因知道他那生身父亲极善风花雪月之事,不管是吟诗作对还是丹青笔墨都堪称大家,兴致来了甚至会亲自谱曲作调、拨弦弄管……

这后来被快马加鞭送来的一封长信显然是他亲笔所书,字体挥洒自如又内蕴筋骨,让陈因万分笃定所谓“字如其人”不过是放屁。

信中一字一句皆凝血泪,通篇舐犊情深、拳拳之意透纸而来。

但是陈因只觉得愤怒,愤怒到他几乎想要忍不住冲到那人面前质问。

——他怎么敢?!怎么能?!!

那个人明明在十年之前逼得他母妃拔剑自刎,又转而执剑向他、将他生生逼落悬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