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睡觉最舒服当然是自然醒前的那段时间, 慵懒而闲散,人将醒未醒,身体却是彻底舒适展开, 没有半点不松软的地方。

颜如玉现在就处在这个状态。

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意识,甚至都能感觉到指头和脚趾的动作, 灵敏得不可思议。但是与此同时, 颜如玉却仿佛被永恒地定格在这个状态, 不管如何动弹都没办法改变。

颜如玉转了转身子,就是仿佛流水一样轻盈。

他没有睁开眼, 他不必睁开眼, 一切他想看到的事务都会在第一时间出现在颜如玉的眼前。包括那三具正在一蹦一跳走向白大佬的棺材, 包括那天崩地陷的修仙界,包括那露出了无数斑驳猩红的天际, 以及无数正在汇聚望来的星辰。

有什么东西正在苏醒。

颜如玉继续飘着,也继续看着。

该醒了。

睡太久了。

总该活动活动筋骨。

这样奇怪的念头偶尔会在颜如玉的脑子里不断出现。

他不知道外面的时间过去了多久,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他只是继续看着依然看着看着白大佬在棺材淹没之下屠杀着那些护送的尸潮,看着黑大佬站在苍树下跟他玩着什么捉迷藏。

他依旧能够听到别人说的话, 自然也听到了黑大佬与他说的话。

可是颜如玉没有感情。

他听到了, 可那话并不会往心里去,因为比起这一句简单的话, 还有更多的浪潮, 更多的情感不断扑入颜如玉的心里,像是大浪拍岸, 朝天飞沫, 接连不断的絮语与情感, 源源不断的贯穿而过, 让人压根停留不下。仿佛人世间所有的情感都汇聚到他这里,仿佛所有人的祈祷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颜如玉能够感觉到自己的意识也在不断消散是如此渺小而卑微,仿佛有人在天上往下瞧,只看了一只匍匐前行的蚂蚁,蚂蚁,又怎会知道伟力的存在!

他的心态时而变化。

谁也琢磨不透。

天雷仿佛没有力竭的时候,扎根的触须疯狂舞动,逐渐扎穿了所有板块。颜如玉忍不住喟叹一声,沉浸在无穷尽的舒适里。

他还在看。

看着那些散落的身体与白大佬融合,看到黑大佬低头握着手里小小的种子。

那颗种子……

寂静的思绪突然跳动了一下。

仿佛是那些交织汇聚在一起的丝线,突然有了自己的变化,颜如玉不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正好像有人轻轻地在他的心上拍了一下,力气并不大,只是轻轻地敲了一下,却让他的心口突然扑通扑通跳动起来。

奇怪。

原来他还能感觉到心跳。

在一切朦胧、上下不知、左右不分的情况下,颜如玉尝试着去摸自己的心口。

扑通——

北玄大陆最后一处高地塌了下去。

扑通——

极西鬼林的魔物在大陆上肆虐。

扑通——

南华大陆的极北崩塌,大水淹没了肉眼所及之处。

扑通——

支离破碎的世间,惨叫不绝,稀薄的星光落在莹莹水面上,仿佛移不开的注视。

仿佛在欢庆着某个存在的将要苏醒。

颜如玉原本也是裹挟在那狂喜欢愉的浪潮里,仿佛与他们融为一体,仿佛与他们本就是一体。可是在那一下又一下用力的瞬间,他看到了漆黑公孙谌握着那枚种子,慢吞吞地回望着身后燃烧着森白焰火的素白公孙谌。

漆黑公孙谌:“确定了?”

素白公孙谌阴冷地说道:“你可以选择不。”这时候他的口吻听起来可恨又冰冷。

漆黑公孙谌慢慢走向他。

“没想到我会同意?”

这话竟然是素白公孙策来问的。

漆黑公孙策漫不经心地说道:“不必等我提起来,这也原本就是你所期待的事情。”

素白和漆黑的眼神对上,看似平静,实则彼此都是凶残万分。

仿佛在他们眼中彼此才是最该虐杀的仇敌。

漆黑公孙策勾起个血腥残忍的笑容,“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能一展手脚不是吗?”

天上的雷云更快。

素白公孙谌也露出了与他一模一样的笑容。

“实在是一场盛宴。”

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竟然也是高兴的,那诡异的情绪窜遍了颜如玉的身体,让他古怪地、更加用力地按住了心口。

素白公孙谌:“我可是忍你好久了。“

他的眼神看向漆黑公孙谌手里的种子,表情极其阴郁。

漆黑公孙谌轻轻笑起来,“然后呢?”

他将那颗种子吞了下去。

“彼此彼此。”

颜如玉想,他们不像是要融合的模样,更像是……更像是即将走上斗兽场的仇敌。

还是不死不休的那种。

他的心跳更快了。

素白公孙谌的脸色也更加难看。

他们之所以会答应融合,自然不只是为了所谓温情脉脉的想法,自然也不是为了拯救这世间危亡,不过是想做自己要做的事情,不过是要试图将颜如玉带回来,不过是……

在黑与白之间划下最后的句号。

这不是融合,这是一场厮杀。

颜如玉在踏进神树前之所以会拒绝,当然是因为看出来了。

素白公孙谌和素白公孙谌在自己仍然还是公孙谌的时候,压根无法伤害到对方。即便是不死不休的争斗,到了最后也无法彻底伤害彼此。

这是束缚。

然一开始的时候,他们确实是将对方看做是过去与未来。

可如今来看,这所谓的历史长河、这所谓的时间线是一条线性却又闭环的圆。漆黑公孙谌和素白公孙谌的连接点被彻底斩断后,便塑造出了黑与白的存在。他们还是公孙谌,他们却又不是完整的公孙谌。不管是哪个公孙谌,他们却拥有着独立的性格与想法,那祸根,就在于他们所看的那场画卷。

天雷为何如此恐惧,为何哪怕倾尽一切,也要将公孙谌灭杀?

为什么公孙谌会分裂成两个?

为何天不容他,他却如此肆意张狂,放纵自如?

虚,破虚。

漆黑公孙谌抽.出冰剑,上面已经沾染了猩红。烧焦腐烂的味道令人作呕,在这时候却如此提神。白茫茫的大地上,布满了冰霜与燃烧的白色。素白公孙谌哈哈大笑,将染红的长袖撕开,“好极了——“

因为不容。

公孙谌本就是破虚境。

这是禁.忌。

而禁忌,总会带来反扑。

是颜如玉……或者说是让一切逆行倒施,再度回转的那个时候的颜如玉,无数凡人的亡魂挂满了神树,让祂,不,让他短暂回了神,让他幽幽怀念起曾经是人的模样,让他重拾好奇的心情,让他高高兴兴、快活地将被分开镇压的公孙谌重新点活,再将漫长而古怪的时间断开……为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