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这里有个雪请你滑一下(第2/3页)

医生的声音缓慢,隔着墙,带着医者该有的责任心,或许还有藏在麻木中的悲天悯人。

“但是我说句可能我不该说的实话,我之前有稍微了解了下关于滑雪大跳台的相关事项,那在所有的滑雪项目里,这个项目相比较而言是稍微可以说风险比较大的——您家里这个情况——”

医生含蓄地停顿了下,显然是真的觉得自己不该说这些私人方向的话题。

但是他刹车之后,换了个含蓄的说法:“我们谁也不能保证,他在以后的比赛或者训练里不会再摔一次……这一次没事,不代表下一次没事,并且我觉得眼下这种情况,再出现同等的事故,下一次他可能不会像这次这么幸运,你知道他那个脊椎真的差点刺破了硬脊膜,那个就麻烦了,真的,只要再过去一毫米,你们这大年三十都不定在哪过……”

后面医生说什么,单崇没听进去。

隔着墙,他感觉到原本还能平静说上两句话的单母也跟着安静下来。

【你家里这个情况】几个字,像是魔咒。

足够让单家的每一个人停下固有的思想,好好思考。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对于单崇来说,他站立在那儿的时间甚至久到让他觉得有点疲惫,他听见单母说:“要看他自己。”

“考虑下伤退,或者是换一个项目,除了跳台不是还有竞速吗?当然这些不是我该管的,只是我觉得眼下的情况——”

“虽然是哥哥,但是我家小孩都固执的很。”

中年女人的声音打断了医生的话。

“有时候也会迷信地想是不是我和孩子他爸是不是无意间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所以才会一家子遭到老天爷的惩罚和警告,妹妹已经是这个样子了,如果他也……”

声音短暂地消失两秒,才继续。

“但是我也清楚,我说什么他也不会听的,得他自己想明白,孩子生下来了就拥有他自己的人生了,做父母的指手画脚又有谁愿意、耐烦去听?所以如果他不放弃,我会支持他……但是如果他能放弃,我大概——”

她又停顿了下。

“大概会,真的很开心。”

医生笑着说:“嗯,理解。相比起有什么大造化,大多数父母都会选择让孩子平安又平凡地过完这一辈子吧?”

过了很久。

单崇听见隔着门,女人笑着说,是啊,哪个父母不是这样呢?那手术台,如果可以的话,我恨不得替他躺上去。

这场对话最后怎么结束的单崇也没继续听下去。

他只是转身离开了。

下楼时在楼梯口遇见了个小护士,小护士冷不丁被穿着病号服的男人吓了一跳,见他眉眼清冷,短暂对视后,抬起食指,压了压唇边。

小护士满脸涨红中,这场听墙根,就成了永远的秘密。

……

后来。

退役这件事是单崇自己主动提出来的,确实没有人逼他。

那大概就是在大年三十晚上跨年,刚到大年初一的钟声敲响,所有人围着餐桌边吃完了新年的第一顿饺子,他宣布了这个决定。

电视机里,春晚还在收尾,载歌载舞。

窗外,新年的烟火还在黑夜绽放,很远的地方炮仗的声音还没有停歇。

他带着一种不知道出于什么样的心理,宣布了这个消息。

说完之后,胸腔的绝望之中俨然升起了“一切终于结束”的快意——

从此再也没人需要粉饰太平,人们不需要背着他再议论、争吵、辩论他究竟是否还能够继续征战赛台……

戴铎将正要递给单善的红包扔在她的膝盖上然后夺门而出;

单善手忙脚乱找控制轮椅的键,平日里闭着眼能找着的她头一次手忙脚乱;

单父放下手里在调整春晚音量的遥控器,茫然地回过头;

王鑫平静的放下碗,说了声“新年快乐”转身离开,碗里分了吉利数字的饺子没有吃完……

单母是最平静的那个,单崇那种遇事不显情绪的性格也许来源于她,面对家里一触即发的鸡飞狗跳,她端着碗,拿着筷子的手都没抖一下。

手中的筷子将一个饺子夹开,饺子中央有一枚洗干净的、象征着辟邪、好运的铜钱。

将这颗饺子放到了儿子的碗里,单母只是说,吃了这饺子,来年交好运,不好的事都忘记吧,往前看,然后往前走,别回头。

从此别回头。

就像是鲜红的伤口被他自己彻底的撕开,鲜血如注,又酣畅淋漓。

午夜梦回时,单崇告诉自己,不要怨任何人,这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只是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踏入长白山半步。

……

时至今日。

重返长白山。

单崇也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回到这里。

也没有什么了不起惊天动地的契机,就是好像伴随着时间的推移或者是事件的发展,到了眼前时,他突然发现自己拥有了勇气——

不知道打从哪里来的勇气。

王鑫说:回长白山看看呗?

他心想:看看就看看呗。

好像以前提都不愿意提关于长白山的一切,真的就变成了戴铎嘴巴里同款的“矫情”。

所有的事物都变得理所当然,闭上眼回望当初那些撕心裂肺、夜不能眠的苦难,好像都突然烟消云散……

没有什么不堪回首的。

每一个不眠夜和午夜梦回的辗转,它们好像甚至变成了珍贵的宝藏。

后来的山有木选手比曾经的单崇选手更加坚强。

有人说,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哪怕不知道自己前进的方向是去到什么地方,但至少有一点可以明确:只要继续往前走,就一定就是在走上坡路。

抬手。

摘板。

男人从雪地里慢慢爬起来,就好像以刚才的那一个短暂的与长白山脉的接触作为一个对过去的道别,那些他始终怀念的、不敢怀念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放下了。

他弯腰拾起雪板,还没来得及转身,就听见身后有稀碎而匆忙的脚步声,什么人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传入耳膜,转眼那个人就来到了他的面前。

小姑娘嘴巴里呵出白气,像扑腾着翅膀刚学步的小鸭子似的跌跌撞撞在冲到他身边,来了个笨拙的急刹车——

她差点儿没站稳,单脚在滑溜溜的半冰面上颠吧了两下之后,很自觉地伸出双手抓住了他的衣服前襟,半扑半抱地拽着他,站稳自己。

刚站稳,立刻踮起脚,戴着白色毛绒手套的手伸过来,捧住了他的脸。

“单崇,”她仰着脸,杏状圆眼里闪烁着黑亮的光,“你刚才不会是真哭了吧?”

没等男人回答,她那个熊爪子似的毛茸茸手套已经蹭了上来,没轻没重地拍掉他脸上、鼻尖上沾上的粉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