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疯狂的外邦人

这场战争是准备得如此之久,场面又是如此之大,从开始到结束却快得毫无真实感,许多人在次日醒来仍觉身在梦中,然而当他们放眼望去,外邦人已经将那些屠杀了千百人的钢铁怪物重新投入田间,像驱使牛马一样驱使它们劳作。

唯有那片浸润鲜血的土地上飘荡的燃烧尸体的黑烟,和玛希城某处俘虏们连绵的痛楚呻吟,这些景象和声音提醒着人们事实已经发生,结果就在眼前。

这近于完美的胜利确实值得庆祝,但那些兄弟盟和姐妹会成员之外的居民感受却有些复杂。诚实地,他们也不希望一个残酷贪婪的贵族成为他们的主人,但外邦人手段是如此狂暴,获胜是如此轻易,对待战争的态度又是如此平淡……总而言之,经此一役,外邦人完全确立了他们作为城市新统治者的地位,很快就有一些人携家带口,带着外邦人还给他们的财富,像逃离地狱一样逃出大敞的城门。

像巨石入水激起的波浪,这场战争的过程及结局将迅速传开,传闻的翅膀将越过荒芜的田野,干裂的道路,在无数人心中引起震荡的回响。

作为在这场战争中差不多是唯一的,至少比某个扭到脚的小伙子严重的多的伤员,博拉维得到了不错的治疗,虽然医护人员并不能给他明确的保证。以他所作所为要冒的风险来说,他既没有被伯爵当面弄死,机枪屠杀中他躺在法师撑起的龟壳背后,没有被四处乱飞的流弹打死,也没有被狂奔的溃兵踩死,一群快要吓疯的前玛希城上层人物紧紧把他裹在中间,战后像献宝一样把他还给了他的同伴……勉勉强强也算得上运气不错了。

他自告奋勇去同伯爵面对面,最后寻求一点以缓和的方式来替代战争的可能,这种勇敢行为从动机来说颇为感人,就结果来说也颇为感人。朋友和同事流水般来到病房,在护理人员“你们是来探望的还是来看笑话的?”的叹息中,给他带来各样的慰问品和新鲜事和各种花式的嘲笑。得益于这种体贴的热闹,博拉维为才不至于过度沉溺于羞耻感和悔恨。

他在同劳博德城主面谈后提出了这个想法,当时已经被警告过可能面临的危险,他也确实有付出性命的准备。只是当丧命的危机和躯壳的痛苦一起压过来时,他还是感到了恐惧和愤怒,并回忆起了那些压在心底的仇恨。这些激烈的情绪来自人性难以克服的弱点,使得他在一个时刻内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职责,真心实意地去诅咒那些愚昧残暴的敌人,为他们即将遭遇的灾难幸灾乐祸,这有负他从术师那得到的教导,所以他感到羞耻。而这样严重的伤势,又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让他无法全心工作,至于有可能残疾……

来病房的新开拓支队负责人低着头,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膝盖,说:“能走,能跑。别干重活,可能阴天腿疼。”

然后恐惧就消失了。

阿托利亚是在第三天的早上来的,他看起来仍然不太适应现在的男孩身份,毕竟他曾经是一个被计划送给某个大人物的礼物,对他私生子的身份来说,不算很坏的前途,只是命运有时像迷雾中的交叉小路,玛希城剧变后,这个私生子一下子变成了那位父亲的精神支柱。因为外邦人不在乎他是一个细作,他的老师——就是博拉维——仍然认可他是他的学生,以他们教导这些孩子的付出来说,外邦人应当不会因为他们不得已犯的错而随便舍弃自己的传承者,而作为学生所属的家族及其家人,也应当能够得到一些性命和尊严上的宽容……

阿托利亚没有说他来时被寄予了什么样的期望,他对博拉维的关心也是真诚的,得知他不久后就能再站起来,这个单薄的少年终于露出了一个没有阴霾的笑容。

博拉维摸了摸他的头。

被激起的父爱让他觉得自己的选择似乎还是有意义的,但在面对另一个人时,这种心情迅速变质成了一种难以言述。

“你的选择才是对的。”他的表兄沃特兰握着他的手,用发自肺腑的喜悦对他说,“原来他们竟果真如此强大——你选择了一个多么好的东家啊!”

他看着博拉维的伤腿,那眼神甜蜜喜悦,好像看到的是一段金光闪闪的战功,连博拉维对自我的辛辣评判在他看来也不过谦逊之词。忍耐一段时间后,博拉维不得不把这位头脑发昏的亲戚请出去。

偏见往往不是因为对事物的了解不足,而是人总会本能地从自身利益出发,希望万事万物都能纳入自己熟悉的那套秩序。所以那些始终不肯正眼去看“外邦人”也并未因为这场战争改变偏见,只是这种偏见长出了一层恐怖的尖刺,扎得许多人难受起来。

他们听到消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站起来大叫“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但没过多久,那些出于本能的不置信在一波又一波逃离玛希城的亲历者冲击下,越来越摇摇欲坠。散播恐惧的人有逃出生天的败军,也有曾经体面的有产者,还有饱受压迫的虔诚修士,他们回忆起怪物般的外邦人和外邦人的怪物时,那种神情和语气绝无可能作假,他们叙述的内容虽然在语言上略有不同,描述的事实却基本一致,何况那些在玛希城待得更久的公开间谍们很快就送来了更详尽、更可怕的消息。

他们甚至送回来两个小指头大小的金属圆壳,那些去收尸的玛希城居民在战场上捡到它们之后并未全部上交,间谍们得以斥资买下这份战争的证物。虽然天赋者们依旧未能在上面检测到多少有用的东西,只有一些最表面的结论——成批制造它们需要的技艺无法想象之类,但已经足够说明一些让人不想面对的事实。

是什么样的力量推动这样小而轻的金属,在百步之外撕碎人的肢体?

外邦人为什么能让数以百计的人拥有这样的力量?

如果这些有名有姓的人愿意反省,还有一个很早就该提出的问题:富有总是依附着强大生存的,那么如此富裕、和善、慷慨(得活像冤大头)的外邦人,他们的力量是不是也同他们的财富相称?——所以,又是什么原因导致在此之前,几乎没有人去想这个问题?难道还要归咎于是外邦人不肯向所有人展示他们的实力?

反正伯爵不是因为轻敌失败的。

接受这场战争的结果后,被震慑的不仅仅是对玛希城的外邦人不怀好意过的领主和城市,还有那些始终对外邦人抱有疑虑的平民们。微妙的是,在各种吓人的传说中,一些河港悄悄地向白船让出了非常宽敞的泊位,乘客的数量也从寥寥无几迅速恢复从前,并有稳定增长,来自不同地域的行商们悄声谈论着关于战争的种种话题,其中他们最为关心,也最最要紧的是,在获得这样重大的胜利后,外邦人还会不会继续坚持他们的价格和商业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