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归神

萧云谏仿若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中重重,似皆是过眼云烟。

他恍然睁开了双眸,动了动身子。

身下是软枕柔衾,抬眼间所见桂殿兰宫,好不气派。

他终于回来了。

那在凡尘的一百五十余载,便也会随着他往后的漫长岁月,而被消沉殆尽。

阔大的朱门被从外推开,停云殿的神侍们挑着长灯、捧着如意鱼贯而入。

他们屈膝跪下,扬声道:“恭迎神君归来!”

萧云谏自上而下望去,黑曜石铺成的砖地上,映出他的影子——

他着一身月白色广袖直裰,腰细腿长、白皙挺拔。

面冠如玉、眸若点星,左眼下凝着一颗猩红的泪痣,为他的骄矜平添了一丝风情。

他孤傲地站于高处,睥睨着脚下众人道:“都下去吧。”

停云殿的神侍们应了声,依次垂首离了大殿。

独独剩下随在最后的红衣人,晃晃悠悠到了萧云谏面前。

萧云谏啧了一声:“重羽,你倒是不拘着。”

“有何可拘着的。”炎重羽自顾自地寻了他下首位置坐下,“我陪了你近两千年,从你未继任着风神便开始了,和他们怎能相同?”

萧云谏笑他,却没在意他的所作所为:“这回,倒也是难为你这个停云殿的大神官操持数百年了。”

炎重羽伸了个懒腰,乞笑道:“不难为、不难为,神君若是心有不安,便赏我些假日,让我也能出去游山玩水一番。”

“那便是最最不行的。”萧云谏微微偏头。

头上许久未戴的玉冠如千斤重,叫他勃颈酸痛。

他揉了揉,又问道:“我可是睡了许久?”

炎重羽应道:“自坪洲府一役后,已是三百年。”

三百年。

对于他们神祇来说,那不过是过眼云烟。

但对于凡尘,却是沧海桑田。

萧云谏垂下了眼眸:“已是三百年了……”

这三百年间,是他自己的一颗心沉眠着,不愿醒来。

他惧怕着醒来就要面对一切,倒不如一直沉睡到他有胆量的那一日。

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抚摸上自己右额角,那里仍是蜿蜒着一处小小的伤疤。

略显凸起,只不细看,却是瞧不见的。

如今,却是万千不在乎了。

炎重羽瞧他动作,便道:“也不是消不下去,只是废些时日罢了。神君,若您不想留下,我便着手去做此事。”

萧云谏一怔,缩回了手指。

他微微摇头:“不必了,留着吧。”

留着,就算是给自己那段过往做个终结罢了。

炎重羽应道:“神君,你当真变了许多。”

萧云谏长舒了一口气:“变与不变,原是并不打紧。不过以后殊途陌路,恐再无相见之日。”

炎重羽默然,许久又问:“神君,你当真不在意了?”

萧云谏反问道:“在意何事?在意何人?”

“你既已提了何人,你便是心中没有搁下。”炎重羽环着手臂,状似漫不经心地道,“在你凡尘身死之后,他可是——”

萧云谏随手掐了个静音诀丢给炎重羽,直直地将他一张嘴封了。

他冷哼一声,又道:“不必说下去了。”

“他不过是凡尘间疗我心伤的一味良药罢了。”

“良药本就苦口,即便是再药到病除,我也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煎了来喝,不是吗?”

那是五百年前的事了。

作为风神的萧云谏,携着自己座下大神官炎重羽,一同受邀去往东海拜寿。

东海水族的龙王已是万岁年纪,膝下子孙却实在单薄。

相比之下,与他们相处同一水域的蛟龙一族却是愈发得子孙昌盛。

令他们贸然生妒。

况且,东海水族与蛟龙族向来不合,千万年间斗争不断。

而蛟龙族又因封印有功,更被天帝器重。东海水族便假借龙王生辰之时,再次挑起了战役。

洪水冲破了海边渔村,卷走了无数无辜的百姓。

剩下的皆也流离失所,丧命于战火之中。

凌祉便是那其中之一——

不过九岁年纪的他,失去了父母和所有亲眷。

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躲藏着。

但他尚且年幼,又无修为傍身,如何能躲得过。

不知哪方射出的一只充斥着神力的箭羽,直直地朝他而去。

躲闪不及间,是萧云谏刚巧看见,只身挡下了这穿心一箭。

萧云谏虽是天生神祇,却也因为这一箭而受了极重的心伤。

五十年间日日心绞,不得痊愈。

为疗心伤,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以心伤疗心伤。

便是下界去体会人间情苦,伤了心,才能真的治了心。

凌祉便是那味药。

从一伊始,他便只是一味药罢了。

这味药也是他们精挑细选选出来的。

若非见了凌祉对救过他命的萧云谏念念不忘,也终归不会是他。

时也命也罢了。

萧云谏搁下了盛着玉露的琉璃盏,叮当一声磕在晶石所制的台面之上。

清脆的响动唤回了他的思绪,他抬起一双清明的眼眸看向炎重羽,动手解了他的静音诀。

炎重羽被他瞧得有些坐立不安,干脆搓搓手,站了起来。

正想开口,却听闻萧云谏道:“留着这道疤,是对过往做个了断,仅此而已。”

这话说出口,倒有几分像是在糊弄自己一般。

只他片刻又道:“凡尘命局,皆是我自己所撰写。我也称得上,是自己控制了自己。那有些事情,便也称不上自讨苦吃。”

“既然不是自讨苦吃,又何须记着那么多不爽之事?从始至终,唯有这九重天,才是我的家。”

炎重羽应了一声,又抬眼环顾四周。

他未再言说此事,只当一篇揭了过去:“神君此般,加之凡间与沉睡,也有四百五十余年了。虽是九重天上岁月漫漫,但终归也是白云苍狗,变了许多。”

萧云谏一抬眼,瞧着这和他从前记忆中并无所差的大殿。

依旧是雕梁画柱、曜石铺地、烛火通明。

就连陈设位置,都未曾变动。

只他也知晓,炎重羽话中所提的并非这般简单。

他嗯了一声,便问:“何人何事?”

“先天帝辞位,如今由着新天帝接任,是——”炎重羽一顿,“是从前的三皇子。”

“三皇子?”萧云谏也有几分诧异,“那扶英,岂不是做了这天界的公主?”

扶英是为现天帝、原天界三皇子之女。

萧云谏未任风神前,是扶英的母妃、现在的天后所抚育,与她一同长大。

两人年纪相仿,端的是青梅竹马之情。

“可,怎会是他继任?”萧云谏眉头紧锁,眉心浓重地画了个川字。

大皇子为长又向来机敏,二皇子为嫡名正言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