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章、不能呼吸

郭昭的灵堂之中,段实秀望了望香烛,又瞄了一眼门口。

恰好在此时,郭英迈步走了进来。

与出去时相比,郭英的神情更为疲倦,整个人仿佛大病了一场。

跪在地上之后,段实秀听到他长长叹了一口气。

“怎么了?”段实秀关切地问道:“少君是不是太累了,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郭英阴沉着脸摇了摇头。

因为该来吊唁的人几乎都来过了,所以他二人跪在灵堂之前,并没有什么别的事务。郭英一直沉默,目光涣散。

段实秀观察了他好一会儿,便又开口道:“少君,你方才去看那位粟特商人,她情形如何?”

郭英猛然歪过头,死死盯着段实秀,过了足足有两个呼吸的时间,他才勉强启唇:“已经好了,我打发她离开了。”

段实秀被他那诡异的目光盯得极是不舒服,他示意周围之人离开,然后微微扬起眉:“少君神情不对,莫非有什么事情……不欲我知晓?”

此时灵堂之上,唯剩他们二人,郭英仍然盯着段实秀,段实秀静静等着,然后听到郭英道:“长史认为是谁刺杀了我伯父?”

段实秀瞳孔猛然收缩了一下,然后瞄着眼道:“少君不是一直说是赵和么?”

“不是赵和!”郭英说出了一句让段实秀震惊的话语:“或许与他有关,但下手之人,不是赵和!”

此前郭英一直认定,刺客就是赵和本人,如今他突然改口,哪怕明知此事,段实秀也不禁微微变色。

“我此前只是深恨赵和罢了,他若不来,伯父不会死,所以我说他是刺客……但是,他没有时间,他进门之时,我看着他,他入门才两三步便停住脚步,然后诳我进去,将我打昏。那时伯父已经遇刺了,否则伯父必然会召呼警卫。”郭英缓缓说道。

段实秀喉节动了动,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那会是谁呢……最后见着伯父的是我,段长史这么聪明的人,想来早就怀疑我了吧。”郭英接着又道。

不等段实秀回答,郭英又侧过头,死死盯着他:“所以段长史今日几乎寸步不离地盯着我,所以今日所有的军务政事,没有一人告知我……段长史,其实你们都在怀疑我,包括方才那粟特女商人带着大宛秘使来与我相会,你们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对还是不对?”

他终究是年轻,心中思虑难平,被段实秀一试探,便将心里的话尽数吐了出来。这一次轮到段实秀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若赵郎君不是刺客,那么少君就是最后见到大都护之人。大都护遗体我仔细观察过,没有任何防备,刺客是他绝对不曾想到的人。”

最后与郭昭见面之人,必定就是刺客,而且那个刺客肯定是郭昭非常熟悉也非常信任之人,因为郭昭死后的模样,证明他完全没有防备。

这世上还有谁比郭英更让郭昭熟悉、信任?

郭英脸上已经没有丝毫血色,他缓缓点头:“是啊,是啊,若不是赵和,那就是我嫌疑最大了……赵和若是活着倒还好,若他死了,那么必然是我杀人灭口,我被击昏之事,并无旁人在场,那想来也是我自编自演……最后,你们以我弑亲之罪,将我处死……现在我有些明白赵和为何发现伯父遇刺却不动声色了,因为这个陷阱,根本让人辩无可辩,挣脱不得!”

段实秀有些讶然地看着郭英。

这个郭英,才是一直以来被郭昭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的郭英。

他冷静下来了,他认清了局面。

“那么少君,大都护之死,是否与你有关呢?”段实秀此时也不讳言,直接开口问道。

郭英抿紧嘴,目光闪动,再次盯着段实秀:“我若说没有,你信么?”

段实秀扬了一下眉:“我说信,你信么?”

郭英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所以……所以……”

他正要再往下说,突然间外头传来动静,紧接着,一个人急冲冲跑了进来,到段实秀耳畔低语了两句。

郭英听到了“找到”、“已死”四个字,心念电转之间,他神色微变:“发生什么了?”

段实秀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郭英心中焦急,忍不住又道:“段长史,你莫非真的要做得如此难看?”

段实秀用手将自己支撑着从地上爬起,轻轻叹了口气:“少君好手段,少君好心思。”

“怎么回事!”郭英怒道:“告诉我!”

“找到赵和了,不过……他已经死了。”段实秀看了郭英一眼:“为少君之人杀死。”

郭英愕然。

然后他急忙分辩:“这如何可能,这段时间,你寸步不离,我几时派过人去追杀赵和?”

“呵呵……”段实秀毫无感情地干笑了一声,然后看了看外边:“去将所有人都请来吧。”

门口有几名小吏守着,闻得他的吩咐,一个个都快步跑了出去。

郭英心中焦躁,忍不住又叫道:“段长史,你这究竟是在做什么?”

段实秀深深看了他一眼:“自然是召集众将,发现了赵和的事情,难道我还能隐瞒?”

北州高级将领几乎都在大都护府附近,或是在门口守候,或是在厢房休息。小吏们飞奔而出,不一会儿,众人便齐聚于此。

“听闻发现赵和了?”韩罡也在其中,一见面便问道。

“确实如此。”段实秀道。

韩罡精神一振,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人呢,人在哪里,别的不说,先让老子痛殴一番再作道理!”

“韩老四,你咋唬个什么,还轮不到你出这个头!”一个向来与他不对付的将领叫道:“要痛殴,也是我先动手!”

“呸,先与四爷我分个高下,若你能打得赢我,让你先动手何妨?”

他们嚷嚷起来,郭英面无表情地看着,以往他觉得这些叔伯们是通过这样的争吵来表达感情,但今日他仔细看来,却发现这样的争吵底下,其实都有着权衡与交换。

他紧紧抿着嘴,目光又瞄向段实秀。

今天段实秀的表现让他觉得有点不对劲,按理说,段实秀不当如此。他只是北州的文吏首领,说好听点是北州政事第一人,但事实上论及权势,在场的任何一名将军都不逊于他——除了那位新被任命然后打发到山沟里去练兵的李弼外。

但在郭昭去世之后,这些高级将领各有算盘,郭昭副手霍峻又不能完全压服他们,而郭英这个侄子也不好出头,段实秀倒是最合适的平衡者。只在众人之间做平衡,却没有决定权。

想到这,郭英意识到,自己对于段实秀此人在北州的重要性似乎还认识得不够。他甚至可以想见,接下来,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任何一位将领获得了北州的控制权,都需要借助段实秀来弥合各方之间的关系,也需要借助其人能力来维持北州政务的运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