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跋涉 4 避难所

次日午夜过后,我开始感觉到些什么。我变得紧张不安,在前行时不停环顾四周,然而黑暗中什么都看不到。记得扎克和我还小时,一群黄蜂在我家屋檐下筑了个巢,就在我俩的卧室外面。嗡嗡的吵闹声让我们睡不着觉,于是躺在小床上低声咒骂,这样过了好多天,直到父亲发现那个蜂巢才算完。我现在的感觉就和当时相似,一阵频率极高的嗡嗡声在我耳内回响,我无法理解其中的深意,但它让夜间的空气都变得酸臭不堪。

随后,我们经过了避难所的第一个指示牌。当时我们正处于温德姆和南部海岸的中间地带,沿路都避开马车道。不过,我们离马路还是不远,正好看到指示牌,于是爬到附近去看上面写了什么。木牌上用白色大字写着:

人民的议会欢迎你来到9号避难所,往南六英里即是。

保证我们彼此的健康安乐。

人身保障和充足食物,通过劳动即可获得。

避难所,在艰难岁月里给你庇护。

欧米茄人上学是违法的,但很多人还是通过各种方式掌握了基本阅读,包括像我一样在家学习,或者去参加非法学校。我不禁怀疑,究竟有多少经过这面指示牌的欧米茄人能够读懂上面的字,又有多少会相信上面传达的信息。

“在艰难岁月里,”派珀嘲弄道,“也不说说正是他们的苛捐杂税,还有把欧米茄人赶到不毛之地的政策,才让岁月变得如此艰难。”

“还有,就算艰难岁月过去了,也不会再有什么区别,”佐伊补充道,“一旦人们进到里面,就再也出不来了。”

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半死不活的欧米茄人,漂浮在水缸中一动不动。当他们困在那些安全却恐怖的玻璃缸中时,他们的阿尔法亲人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

我们沿着指示牌的方向前进,同时借助沟渠和树木的掩护,与马路保持着安全距离。当我们接近避难所时,我发现自己慢了下来,距离使我心绪不宁的根源越近,我的动作越迟缓。黎明时分,避难所已经隐约可见,我费力走向它,感觉就像在河流中往上游艰难跋涉。天色越来越亮,我们尽量爬到近处。离避难所百尺之遥有一座小山包,我们从山顶的灌木丛里望出去,正好能看到避难所。

避难所比我想象的大得多,几乎是一个小型城镇的规模,外面的墙甚至比议会在新霍巴特城外立起的围墙还要高,在十五英尺高以上,由砖块而不是木头筑成,墙头布满乱糟糟的线缆,像一群大鸟把窝都扔在了上面。越过墙头,我们能瞥见里面房屋的顶部,可以看出来各种不同结构的建筑都有。

派珀指向避难所西侧,那里有一座巨型建筑若隐若现。它至少占去避难所一半的面积,墙壁上仍有新砍松木的淡黄色痕迹,跟其他建筑经过风吹雨淋变得灰白的木墙比起来,显得亮堂得多。

“没有窗户。”佐伊说道。

只有短短几个字,但我们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在那栋建筑里,一排排水缸正在静静等待。有些可能是空的,有些仍在安装当中。不过,我内心深处的厌恶感觉让我确信,很多水缸都已被填满了。数百条生命浸没在黏稠的液体中,甜到发腻的溶液慢慢渗入他们的眼睛、耳朵、鼻子和嘴巴里。这些人都静默无声,除了机器的鸣响,什么动静都没有。

避难所里几乎所有设施都禁锢在围墙之内,除了在东侧有一块农田,被木栅栏所环绕。栅栏太高不容易翻越,木条之间的缝隙又太窄,人无法从中穿过,但足够我们看到里面沿着田垄整齐生长的作物,还有几个工人在甜菜和西葫芦地里除草。大概有二十个,都是欧米茄人,弯着腰辛苦耕作。西葫芦已经长得很肥了,每个都比我们三人过去几餐吃的所有东西加起来还要大。

“至少他们没有全被关进水缸里,”佐伊说,“无论如何,还没有都关进去。”

“那儿有多少,六亩地?”派珀冷声说道,“看看这地方有多大,尤其是那座新的建筑。我们在自由岛的记录显示,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人投奔避难所。最近由于收成不好,税收又高,去的人更多。单看这个避难所,就能容纳五千人以上。靠这块地的产出,根本不可能养活他们,估计连让守卫吃饱都够呛。”

“这只是做做样子,”我说道,“就像一场街头艺人表演,装出人们想象中避难所应有的样子。这都是表面工程,好让人们源源不断地投奔而来。”

在这座避难所里,还有些别的东西让我感到不安。我不断搜寻,忽然意识到并非是有什么东西让我难受,而是缺了什么东西。这里几乎没有任何声息。派珀说了,在围墙里面应该有好几千人。我想起新霍巴特集市还有自由岛大街上的喧闹声,以及艾尔莎抚养院里孩子们无休止的吵嚷声。然而,我们听到避难所里传出的唯一动静,只有工人们的锄头在冻土上敲击的声响。里面没有人们说话的嗡嗡声,我也感觉到,在那些建筑物里都没有人移动。我记起在温德姆见过的水缸密室,那里唯一的声音就是电流的嗡嗡声。人们的喉咙都被管子堵住了,如同瓶子拧上了木塞。

在避难所通往东方的路上,忽然出现人的动静。我们看到,那并非骑马的士兵,只是三个路人,背着行李在缓慢移动。

等他们走近了我们才发现,他们是欧米茄人。个头较矮的男人有条胳膊只剩半截,另一个男人瘸腿很严重,一条腿扭曲着像块漂流木。在他们中间是个小孩。虽然他瘦得不成样子,很难看出年龄,我猜他不过七八岁而已。他走路时低着头,完全由紧拉着他手的高个男人引路。

他们身形消瘦,脑袋看起来太大,跟身体完全不成比例。不过,最让我感到心痛的,是他们背着的行李,里面的东西被紧紧裹起来,一定经过精心挑选。几件珍藏的财物,以及所有他们认为在开始新生活时必需的东西。高个男人肩上扛着把铁锹,另一个男人的包裹上挂着两口锅,走起路来咣当作响。

“我们必须阻止他们,”我说,“告诉他们这里面在等待他们的究竟是什么。”

“太晚了,”派珀说,“守卫会看到我们的,那就全完了。”

“而且,就算我们能接近他们而不被守卫发现,我们又能说些什么呢?”佐伊说道,“他们会以为我们是疯子。看看我们现在的德性。”我从佐伊看到派珀,然后又看了看自己。我们身上脏兮兮的,饿得不成人形,衣服又破又烂,在死亡之地沾上的那层灰色污渍仍然没能褪去。

“他们凭什么相信我们?”派珀质问道,“我们又能带给他们什么?曾经,我们还能把他们安全送到自由岛上,或者至少还有抵抗组织的安全屋网络。而现在,自由岛已经没了,我们的网络也在崩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