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重围 22 艾尔莎

大雪已将街上的色彩抽空,只剩下黑白两色——黑色木梁,白雪,黑泥巴。很多房屋因为这场战斗,或者数月来的占领而损毁。有一些完全烧为灰烬,还有的门窗破败,草草修葺了事。我们在街上遇到的人看起来都面黄肌瘦,还有人绑着带血的绷带。我走得非常缓慢,虽然绑着吊带,但每走一步胳膊都疼痛难忍。一个盲人迎面走来,手里的木杖在结冰的石头路面上前后试探,不小心被一扇烧毁在路上的门板绊了一下。派珀扶着他的胳膊,帮他迈了过去。“我曾经对这一带很熟悉,”这个盲人说道,“现在都变了。”这话没错,虽然我刚离开没几个月,但几乎已经认不出新霍巴特了。

在我们针对围墙放的几把火中,有一股扩散到为水缸计划新盖的建筑物这里,烧掉了一个角落,一道黑色焦痕直达屋顶。大门已被撬开,北风裹着雪花吹进门廊里。

我跟着派珀往里走,但没走几步就停了下来。这间长长的屋子里,唯一的光线来自我身后的门口,在一排排大水缸表面反射着光芒。其他地方都是一片黑暗。

这里本应该有一排排灯泡,在水缸上方闪着绿光,还应该有机器发出的低沉的嗡鸣声。然而,现实中这里却一片静寂,水淋淋的如此沉重,令我无法再跟着派珀前进一步。我站在门口,踟蹰不前。

艾尔莎忽然从一个水缸后面走出来,手里挥着一把菜刀。当她看到来的人是派珀,失手将刀扔在地上。

“我已经告诉你和你的士兵了,我不需要帮忙。我会自己来做这件事。”

她的脸早就在我幻象中浮现很多次,然而见到她变成现在的样子我仍很震惊。如今的她面色凝重,魂不守舍,双手脏兮兮的,头发由一条破布绑在脑后,眼角有块瘀伤,导致一只眼睛都睁不开了。她看起来比我记忆中老了许多,头发灰白,一举一动都萎靡不振。

我喊出她的名字。借着从我身后门廊传来的光线,她眯着眼睛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趔趔趄趄跑过来,一把将我抱在胸前,抱得如此用力,我相信她衬衫上的扣子已经在我脸上印出了痕迹。我绑着夹板的手臂顿时剧痛无比,我疼得叫出声来,她连忙放开了我。

“吉普去哪儿了?”她问。

“他死了。”我大声说出这句话,把自己吓了一跳。不过,现在没有时间细想这个了,一排排水缸还在艾尔莎身后静静等待。

“这里发生了什么?”我问。

她噘起了嘴。“看来我们都有故事要讲,而且都没有圆满的结局。”她用双手捧着我的脸,有那么一刻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没有受伤的眼几乎和那只肿眼一样眯了起来。“不过,见到你真好,姑娘。”

笑容很快消失了。她拉着我没有受伤的胳膊,领我进到房间里派珀站立的地方。在这里能把水缸看得清清楚楚,它们的高度和我之前见过的一样,比我头部高出几寸,但每个都有十五英尺宽。我想起神甫在导弹发射井里对我说过的话:“我们最近在实验能装多人的水缸。”两排大水缸摆满了整个房间,我推测最终足够装下整个城市的人。现在,除了最近处的三个水缸之外,其他水缸都是空的,里面除了空气什么都没有。

离我们最近的水缸已经被抽干了,只有底部还残留着数英寸深的液体,围绕着通往地面的栓塞装置。一条绳梯绑在上方的舷梯上,贴着湿漉漉的水缸边缘垂进缸内,差点就要浸入底部的液体里。

我又往里面走了几步,抓着艾尔莎胳膊的手也越来越紧。

另一个水缸里装满了液体,但孩子们的身体并不像我以前看到的欧米茄人那样浮着,而是堆积在水缸底部。从他们嘴巴里和手腕上穿出的管子仍延伸到液体表面之上,但都已乱成一团,还有一些被扯松了,在液体当中随意悬浮。液体表面平静无波,并未随着电流有规律的嗡鸣而振动。而没有了电,水缸不过是个装满死人的玻璃地窖而已。所有的孩子都淹死了。

“这并非是由大火造成的。”我说。

在派珀开口之前,我已经知道他要说什么。

“一半的机器都被砸烂了,”派珀说道,“电线也被剪断了。”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房间另一头,有个巨大的金属箱子,早已被人掀开,里面的电线露了出来,都已被切断。从墙壁通往水缸的管子,还有水缸上方沿天花板布满的管子都已被破坏,有一根正往外渗漏,黏稠的液体滴到地板上。

“城里局势一稳定下来,我就派人来了这里,”派珀继续说道,“等他们赶到时,这里已经是这样了。议会士兵肯定是在知道遭受攻击那一刻就这么干了。他们必然接到过命令,不能让机器落入我们手里。”

艾尔莎打断了他。“这并非他们做出这种事的原因。可能部分原因如此,这没错,但是你跟我同样清楚,这是一种惩罚。”她回头望了望那些水缸。“他们破坏了机器,让孩子们活活淹死,因为我们奋起反击了。”

我看着这些互相倚靠的尸体,目光久久无法移开。在一堆肢体中间,很难分辨出不同的孩子,他们多数都双目圆睁,嘴巴因在水底呼喊而张得很大。我不敢想象他们生命的最后时刻是什么情景,但我也没办法移开目光。为了解放新霍巴特,我们都付出了什么代价?不过,付出生命代价的并不是我们,而是这些孩子。

“我找到了打开栓塞的方法,放空了第一个水缸里的液体。”艾尔莎说。她挽着我手臂的衣袖是湿的。我低头看了她一眼,她的整件衬衫都湿透了,裤子也一直湿到膝盖。她把我领到房间尽头,那里铺着一张床单,她从第一个水缸里捞出来的孩子的尸体就摆在上面。他们湿漉漉地躺在那儿,就像被海水遗弃在沙滩上的海藻。

“我已经把十二个孩子弄了出来,”她说,“但我还有更多活要做,这里一共有六十多个孩子。”

还有六十多个阿尔法孩子,在战斗结束的那天清晨,他们的父母去叫他们起床,却发现他们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嘴唇变成蓝色,在空气中淹死了。

这都是扎克干的好事。我感到胃里一阵恶心,胆汁冲到了喉咙口。当我还是个孩子时,苦苦隐藏我的幻象,这样扎克和我就不会被分开,他却宣布自己是欧米茄,从而诓骗了我。我聪明的哥哥对我非常了解,知道我会保护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被烙印,被流放,所以只能暴露自己。从那时起,他就愿意冒着伤害自己的风险来摆脱掉我。从大的层面来说,下令杀掉这些孩子,即使知道这样做阿尔法孩子也会死去,是一种同样的姿态。这是他和将军的宣言,只要能摆脱掉我们,再大的代价都可以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