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4章 黄河劫(第2/3页)

她还年轻,此时还沉浸在睡梦中,不似他已年老失眠。

此时天还未大亮,钱谦益轻手轻脚走到外堂,任侍婢披上衣服,步入庭院,捧了一杯清茶,像是在等什么消息。

果然,不过了一会,有心腹过来,轻声禀道:“老爷,工部徐大人来了。”

钱谦益点点头,眼神惊喜中又带着失落。

他走到书房等了一会,徐自怡进来,拱拱手,笑道:“牧斋公已称病两日了,明日该去上朝了。”

钱谦益眉头一动,也不唤下人,亲自给徐自怡倒了茶,轻声问道:“沈保下令掘黄河了?”

“是,徐州消息传来,沈保听说王笑击败关明、童元纬,立刻下了决定,今日他已布置下去,铁证如山。”

钱谦益长叹一声,道:“没想到啊,沈仲晦竟是这种人。”

徐自怡轻哂道:“他做了决定后,还叹息了一句‘可惜啊’,牧斋公可知他可惜的是什么?”

“可惜了百姓性命?”

“非也。”徐自怡摇了摇头,道:“他可惜的是……眼下是冬天,水太小。”

钱谦益目露鄙夷,轻蔑一哂:“水太小?卑劣小人、无耻之尤,我等竟与此辈同列朝堂,实乃平生之耻。”

“工部这边已掌握了足够的证据,接下来该礼部出面了。”

“放心,老夫必让百官迎老大人重归内阁,执天下牛耳。往后朝堂再无党争,一扫往日弊疾。”

徐自怡大喜,道:“若如此,天下之幸矣。”

正事谈完,两人都有些感慨。

“沈保之辈,实不足虑。可虑者,东林党与复社也,进则在中枢与首辅争权、退则在地方把持民望,使首辅治国之策难以施展。”徐自怡又道,“所幸这次,我已掌握了诸多把柄,足可给复社沉重一击……”

钱谦益只是点了点头。

他本是东林党领袖,又最受复社之人推崇,与复社诸子往来密切。如今构陷复社、投靠郑党,稍有不慎,一世清名可能就要毁尽。

他又不像徐自怡那样不要脸,因此听了这些消息并不觉得开心。

——我本清流名宿,如今自甘浑浊,说起来还不是为了这天下社稷。

想到这里,钱谦益心潮起伏,轻捻长须,又酝酿了一首佳句,谩吟道:“出山我自惭安石,作相人终忌子瞻。伏阙引刀男子事,懒将书尺效江淹。”

徐自怡惊赞不已,终是明白钱谦益的心境,叹道:“牧斋公此诗应景,此次除沈保、复社,为的是革除江南积弊,正合王安石、苏东坡之旧事。”

钱谦益摆了摆手,叹道:“遥想我与复社情谊,纵是一片公心,思来犹觉惭愧。”

徐自怡感慨两声,又道:“说来还有一桩小事,牧斋公或感兴趣。陈惟中丁忧三年,现已期满。沈保这半月以来与他传信不断,想要起复他任兵部侍郎。这些书信郑首辅已拿到手,到时便将陈惟中这个复社骨干也一网打尽……”

“陈惟中……”

钱谦益低声念叨了一句。

当年以柳如是眼界之高,最后还是倾心陈惟中,甘愿给他作妾,甚至不惜搬到松江,在其隔壁住下……

——若非陈惟中为人古板,不愿纳妾,只怕她还是不会接受自己的聘礼吧?

嫉妒吗?

没什么好嫉妒的,自己是东林领袖,向来被复社推崇。东林与复社,恰如自己与陈惟中,自己才是该被嫉妒的那一个。

当时陈惟中见了自己,还不是要执弟子之礼,盛颂自己一句“雄才峻望,薄海具瞻……”

他比自己唯一好的也就是年轻了二十六岁。

也就只年轻了二十六岁而已……

现在自己投靠郑党了,不再是东林领袖了,但陈惟中也要声名尽毁了……

想到这里,钱谦益轻讥道:“兵部侍郎?沈保还给得起吗?”

徐自怡会心笑道:“自是给不了的,此次沈保掘黄河,为他出谋划策者,便有这陈惟中……”

两人说着这些,待到最后,徐自怡告辞时又道:“想必首辅大人马上也要归京了,许要见牧斋公一见……”

……

果然,这天午后,钱谦益得了通传,乘了轿子一路到了玄武湖。

湖上有洲名曰“梁洲”,洲上有亭,名“蒲仙亭”,亭中有位老者正端坐观雨,一个独眼的青年侍立在旁。

这场面看着安静,但不远处却有一名名太平司番子持刀守卫,一片肃杀。

钱谦益走上前,道:“老大人果然回南京了。”

却是独眼的郑昭业先开口道:“伏阙引刀男子事,懒将书尺效江淹……牧斋公又作了好诗啊。”

钱谦益抚须笑着与他寒暄了几句,心知郑昭业无非还是想告诉自己他什么都知道。

——年轻人就是沉不住气。

真正让钱谦益忌惮的还是坐在那的郑元化……

好一会儿,郑元化慢腾腾地喟叹了一句。

“下雨了啊……今年竟是一个暖冬,怪哉。”

“先帝去后,这年景看是要渐渐好了,人都说前些年是君王获咎于天。”

“哪是什么获咎于天?是今上亦诚,感动了苍天,明年是个好年景啊,不容易啊。”

“是。”钱谦益应道。

“请牧斋来,倒也没什么别的事,我们闲聊几句。”郑元化问道:“牧斋认为,当今天下几股势力谁最弱、谁最强?”

“当是献贼最弱,建虏最强。”

“我不这么看……最弱者,齐藩与王笑,据山东贫脊之地,四面受敌,正面迎建虏兵锋,既无正统名义,又无山川险要;但最强者,也是齐藩与王笑,论兵势,力挫八旗大军,论钱粮,吏治清明、百姓安生、税赋充足……假以时日,谁可阻挡?”

“但山东亦是楚朝治下,尚未自成势力。”

“其叛逆之心,路人皆知,勿要再粉饰太平了。”郑元化叹道:“王笑能守住山东,你可知他花了多少军需?为何山东弹丸之地能有充沛财力,江南丰饶之乡、朝廷却国库空虚?

去岁,黄河泛滥徐淮民不聊生;建虏北下、献贼西略、东南沿海亦不安生;各路军镇割据自雄,抗敌无能,掳民财却都是一把好手……朝廷要治理黄河、要抗击外虏、要平定贼寇、要整顿军阀,这治河款、军饷却是一点都拿不出来。”

钱谦益默然良久,叹道:“这些年天灾人患,朝廷自然没银子了。”

“不是没钱了,而是银子都在你我这些人手里,你我这些缙绅之家。”

郑元化似因下雨天而感到风湿痛,抚着膝盖,长叹道:“那痴儿开收商税,朝廷却不收;他不给有功名者减地税,朝廷却还在优待这些人……天下缙绅占着最多的田地、商铺,不交地税、不交商税,就连粮税也不愿交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