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第3/4页)

这具白骨莹润如玉,骨骼上水色盈盈,眼眶中有幽蓝色的火焰在静静燃烧。虽为白骨,看着却不令人恐惧,反而生出一种寂静安宁来,黑水潭中起涌不止的浪潮霎时弱了几分。

“鬼王。”地神颔首礼道。

这是鬼王的白骨相。在鬼王所斩出的诸相之中,嫁衣相怨戾最重,白骨相最为幽寂。

白骨相颔首不语,但她目中的幽暗之火已经将自身的意思传达。

她已经知晓了地神的来意,但她拒绝了。

地神微微敛眉:“为何……”

鬼王的目中幽火摆动,她在看地神掌中的飞蝗。

那不是普通的蝗虫,它们因这场怪异大劫而生,以众生心田之旱为引,受三日含煞苦雨孵化,最终成了这场凶戾的蝗灾。鬼物的确并不畏惧蝗灾,但这些飞蝗中携带着极为可怕的煞气。

之前为了庇护周围鬼物不受苦雨中的煞气影响,鬼王将落入此地范围的苦雨全部引入了黑水潭中,那磅礴的煞气使原本平静无波的黑水潭浪涛起涌不止,直到现在,鬼王都未能彻底解决那些煞气。

鬼类因执妄怨戾而得强大的力量,但若想修行,却必须先消解自身的执怨,使心性不要偏颇,才能够踏上鬼道正修。而这些尚未消解自身执怨的鬼类正修,最畏惧的就是煞气。

煞气能够让他们的力量急剧增长,却也能够吞噬他们的理智,化作不顾一切的怨戾大鬼。

执怨越深,便越是强大,越是强大,执怨便越难消解。鬼王的力量强大到足以镇压一方,她的执怨也尤为深重。

鬼王的执怨当初已经消解了大半,又以斩相法将剩下的怨戾斩出化作了嫁衣相,故而可以借黑水潭之力纳化三日苦雨中的煞气,但现在也差不多到了极限。

斩相法并非消解怨煞的正途,只是在这一过程中用以维持自身神智不被怨戾吞噬的手段。如今黑水潭的承载力几乎已经到了极限,若再多一些煞气,怨戾最重的嫁衣相可能就要反噬了。

鬼王若失去了神智……且不说她自身有多强悍,若是她所镇压的这一方鬼蜮失去了控制,其后果也是不堪设想的。

白骨相目中的幽火波动着,静谧幽寂的韵律笼罩了周围,将她无言的意念传递出来。

水固地神明白了鬼王的意思,叹息一声,不再强求。但他心中焦灼难言,卢国好不容易才熬过之前的苦旱,现在却因梁国的缘故受了牵累。

这一场大劫下来,不只是凡人们受不了,山野的其他生灵也受不了啊!那些飞蝗,可不是只吃田里的作物的!

若是无法从大青山脉这边阻断这场怪异的蝗灾,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

章宁城。

城外郊田上到处都是劳作的人,那都是才安排好的流民,有了田地,这些本来就是普通百姓的人们,也就重新有了家。

陆宏和仲永望扮做两个普通的士人从田间小路慢慢走过,郊野里新冒头的绿意令人心生欢喜,可两个人心中都隐着忧,面上也露不出笑来。仲永望忽然弯下腰,从旁边的田中捉了什么东西出来。

陆宏瞧见他掌中蝗虫后,不由叹息:“这里也出现了蝗虫吗?”

仲永望默默无言。陆宏的声音里满是疲惫,他们已经焦急、惊怒不起来了,太多糟糕的事情,一件接一件的发生,过来这么久之后,他们已经太累了。

章宁城地处卢国腹地,东南边的飞蝗一时半会儿还无法大批量地赶到这里来,但已经有个别健壮的蝗虫飞来了。

“孤……或许要做这卢国的亡国之君了啊……”陆宏双目茫茫地看向远方。

“王上!”仲永望不由得唤道,“还是有解决办法的,琅越城西南方向有座毒山头,那里也落了飞蝗,但蝗虫们吃了山里的东西都死绝了,人们反而可以用山中的东西果腹。”

“那得好好谢谢那位山中修士才是。”陆宏平静道。

“王上……”仲永望声音低哀。

毒山头的特殊性是不可复制的,也没有办法推广。这件事他知道,王上也知道。可他已经没有别的事情,可以用来安慰王上了。不只是王上,连他自己也忍不住绝望,卢国……还能熬过去吗?

“回去吧。”陆宏平静道。

仲永望默默地陪着陆宏回到了王宫,再看下去,也没有任何意义。凡人之力,何其微也……

……

王宫宗祠,陆宏令负责照看这里的宫人退下,独自一人呆在里面。

他抬头看着那块被青黑之色逐渐侵染的铜盘,静静地看了许久之后,点起信香,对祖宗牌位郑重拜下。

许久之后,他听见一声叹息。

陆宏没有抬头,仍维持着叩拜的姿势,声音低徊,既像是说给神明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孤不想做亡国之君。”

“凡人的大劫运转至平稳,修行者的大劫才刚起第一波浪潮。天地间的灵机已经不再活跃,欲施术法愈发困难。若要解决这场蝗灾,神明需要有舍身的觉悟,你已经拥有同样的信念了吗?”先祖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陆宏再拜:“宏已决定,三日后以身祷于坛。”

事到如今,他已经没什么不能做的了。

这是远古时期流传下来的祭祀方法,只在记载中存在,已经许多年没有举行过了。至少,自卢国建立以来,还从未举行过这种祭祀。

所谓“以身祷”,便是亲自去与神明沟通交流。在远古之时,凡人与神明之间并没有直接沟通的手段,虽有信香传递心念,但那时的神明们并不一定乐意搭理凡人。若对神明有所求,却又数次祭祀之后也没能得到回应,以身祷便成为了最后的手段。

至于如何以身祷……焚其肉躯,神魂上升,以见神明。看起来与点燃信香使心念上升传递给神明的道理一样,但这种粗蛮悲壮的祭祀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用处。哪怕死后化作鬼物,若神明不想相见,又有什么用处呢?

可远古之时以身祷于神明的仪式之后,却大多成功达成了所愿。这当然不是因为祭祀者死后的神魂真的见到并且说服了神明。

凡人畏死,自愿以身祷于神明的人,全部都饱含着纯粹且博大的心念信仰,神明收到了这份信仰,哪怕是原本懒得理会的事情,只要不是什么恶事,大多也就出手随了祭祀者的心愿。

这才是真正使这种祭祀生效的缘由。

若欲动神明,莫有畏死心。

以一国君主之躯举身祭祀,动一国子民之哀,虔心决意。为着这样的心念,神明……可能够被打动?

先祖的声音在他耳边叹道:“纵神庭未有动作……以此心念,我拼上一拼,或也可解我卢国一时之困……”

陆宏闻言,闭目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