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2/3页)

那个阳光很好的日子,小客车将我们放在庄院门前,然后绕过池塘,消失在上坡路上的时候,连露丝都显得怯生生的。我们看到远处的山影,会想起黑尔舍姆远处那些延绵的小山,但我们觉得这些山有古怪,不对劲,就好像你给朋友画像,画得颇像样,但又不大像,纸上那张脸让你觉得有点毛骨悚然。但不管怎么说,那时是夏天,还不是几个月后农舍的那副样子,到处是结冰的水洼,坎坷的地面冻得生硬。当时这里看起来美丽舒适,到处都是疯长的荒草——我们没见过这种样子。我们挤在一起站着,一共八个人,看着凯佛斯在庄院里进进出处,时时等待着他来对我们说话。可他并没有,我们只能听到他心烦意乱地嘟囔,抱怨早已住进来的学生。有一次,当他去车里拿东西的时候,眼神阴郁地瞥了我们一眼,然后就回到庄院里去了,并且关上了房门。

可是没过多久,那些看着我们无助的样子暗中取乐的老生——第二年我们也会表现得跟他们一样——就走了出来,将我们领了进去。事实上,回顾往事,我发现他们真的竭尽所能帮我们安顿下来。即便如此,最初的几个星期还是很陌生,我们很高兴能有彼此做伴。我们总是同进退,似乎大部分时间都尴尬地站在庄院屋外,不知所措。

现在回顾起刚开始的那种样子,显得很滑稽,因为当我想到在农舍住的那两年时,开始的那些困惑和惊恐似乎跟其余的生活记忆格格不入。如果今天有人提起农舍,我会想起那些悠闲自在互相串门的日子,午后慢慢转到傍晚,然后入夜的慵懒步伐。我会想起我的那堆旧简装书,书页都皱趴趴的,仿佛曾经在海上漂荡过。我会想起自己读这些书的样子,在温暖的午后,我趴在草地上,头发——这时我把头发留长了——总是会滑落挡住视线。我会想起早上在自己位于黑谷仓顶上的房间里醒来,听见外面田野里学生们的话音,在争辩诗歌或是哲学问题;或是漫长的冬季,在热气腾腾的厨房里吃早饭,围着餐桌漫谈漫议,关于卡夫卡或是毕加索。早餐的时候我们聊的总是这类话题;从来不谈前一天晚上你跟谁做爱了或者拉里和海伦为什么不说话了之类。

可是话说回来,当我想起我们刚到的第一天,在庄院门口挤在一起的那幅画面,并没有那么格格不入,这其中自有深意。因为也许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并没有像自己曾经以为的那样,将心底的芥蒂抛到脑后,我们有一部分依然如故:害怕周围的世界,而且——无论这让我们多么自惭形秽——无法完全放下对彼此的牵念。

老生们对汤米和露丝恋情的历史一无所知,自然就将他们当作一对相处已久的伴侣,这简直让露丝高兴得没边儿了。我们刚刚到的那几个礼拜,她尤其特意表现,随时要伸手去抱汤米,有其他人在的时候,还会在角落里跟他亲热一番。其实她这样做如果在黑尔舍姆可能还没什么问题,但在农舍,就看起来很不成熟。老生情侣们绝对不会当众有任何亲昵的表现,总是摆出很理性平常的姿态,就像正常家庭里父亲母亲的样子。

这只是我偶然在农舍中老生们中间留意到的——露丝那么认真研究他们的一举一动,竟然没有注意到这点——我还发现他们许多的做派都是跟电视上学来的。我在观察一对老生,苏西和格雷格——他俩可能是农舍里年纪最大的学生了,通常大家认为这里他们“说了算”。每当格雷格开始一番议论,关于普鲁斯特或者别的什么人,她就会朝我们大家微笑,翻个白眼,用很轻微但是又很强调的声音说:“上帝救命啊。”在黑尔舍姆看电视是有严格限定的,在农舍也是一样——可实际上如果想要整天看,也没什么能够阻止我们——因为没人对此特别有兴趣。但是庄院里有一台旧电视,黑谷仓里还有一台,我时不时会看点电视。所以我才发现,原来这套“上帝救命”的把戏是从一部美国连续剧里学来的,就是那种无论里面的人说什么,或者做了什么,现场观众都会发出笑声的剧。里面有个角色——一个大个子女人,住在主角的隔壁——她的做法跟苏西一模一样,每当她丈夫开始长篇大套地讲话时,观众们就期待着她翻白眼,说“上帝救命”,这时他们就爆发出一阵大笑。一旦我发现了这一点,就开始发现年长的学生从电视节目里学来的许多东西:他们彼此做的手势动作,一起坐在沙发上的姿态,甚至吵架然后冲出房门的样子。

总之,我想说的是,不久之后露丝就发现她跟汤米交往的方式,在农舍的环境里完全是错的,于是她要特地改变在人前行事的方式。露丝从老生那里学来了一个小手势。在黑尔舍姆的时候,如果一对情侣要分开,哪怕只有几分钟时间,也会被当作借口,当众拥抱亲吻。但是在农舍,当一对情侣道别的时候,他们几乎不用说话,更不用说拥抱亲吻了。相反,你只需在情人的手臂靠近肘部的地方拍一下,用手指关节外侧轻轻碰一碰,有点像要引起别人注意的样子。通常都是女孩子对男生做这个动作,就在两人要分开的时候。这个习惯到冬天就渐渐消失了,但是在我们刚刚到的时候,这动作正流行,露丝很快就开始对汤米使用这个手势。首先我得提醒你,汤米是一头雾水,什么都不明白,他会骤然转向露丝,问道:“干吗?”然后她就会怒气冲冲地瞪着汤米,仿佛两人在演戏,可他却忘了台词。我猜她最终还是跟汤米谈过了,因为过了一个星期左右,他俩总算是做对了,几乎完全模仿了老生情侣的做法。

我倒没有在电视上实际看到过这个拍拍胳膊肘的动作,但我很确定这个点子想必是那里来的,同样我也拿得准露丝没有发现这回事。因此那天下午,我在草地上读《丹尼尔·德龙达》(1)的时候,露丝很烦人,于是我决定是时候要帮她指出这一点。

天近初秋,开始有些凉意。老生们更多时间都留在室内,回归了夏季开始之前他们的惯常日程。但我们几个刚从黑尔舍姆来的学生还是坐在外面没割过的草地上——只想尽可能地延续我们唯一熟悉的日程作息。即便如此,具体到那天的下午,除我之外,也只剩了三四个人还待在草地上。因为我特地选了个僻静角落自己待着,所以很确信我跟露丝之间的事不会被旁人听到。

我躺在一块旧油毡布上看书,正如我前面提过,读的是《丹尼尔·德龙达》,这时露丝漫步而来坐到了我身边。她仔细看了看我书的封面,然后自说自话地点了点头。又过了大约一分钟,不出我所料,她果然开始跟我讲《丹尼尔·德龙达》的故事大概。直到这一刻之前我还处在诸事顺遂的好心情里,见到露丝还挺高兴,但现在我烦了。这样的事她以前曾经对我干过两三次,我也曾见到过她这样对待其他人。一方面是她那副腔调:好像无关紧要,又诚心实意的,仿佛期望人们真心感激她的帮助。其实即便是当时,我也能隐约觉察出她背后的意图。在最初的那几个月里,我们不知为什么形成了这样一种观点,你在农舍能够多么好地安顿下来——过得怎么样——多少反映在你读了多少书上。这听起来古怪,可我们就是这样,是我们这群黑尔舍姆来的人中间自然形成的观念。这套看法我们刻意搞得含混不清——事实上,这跟我们在黑尔舍姆时代对待性的方式不无相似。你可以到处暗示,好像曾读过各种书籍,每当有人提及某本书的时候,比如《战争与和平》,你就做心知肚明状深深点头,反正也没有人会认真去查验你的说辞。你得记得,因为打从一到农舍,我们就一直相依相伴,所以我们中任凭是谁都不可能在其他人没有发现的情况下,读完《战争与和平》。但是,正如黑尔舍姆对性的说辞一样,大家心照不宣,仿佛真有这样一个神秘的空间,我们都会躲进去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