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2/3页)

好吧,也许我对这两个人有点太苛刻了。不久之前,我和汤米一起回忆起这两个人的时候,他认为他们挺正派的。可我现在跟你讲这些是为了解释为什么他们声称看到露丝可能的原型这事让我觉得特别可疑。正如我说的,我最初的本能反应是不相信,并且猜想克里茜另有目的。

我对于这事儿持怀疑态度还跟克里茜和罗德尼具体的描述有关系:他们描绘的画面是一个女人在玻璃外墙的高档办公室工作。在我看来,这跟我们大家都了解的,露丝的“梦想未来”太相像了。

我想那年冬天主要是我们这些新来的人在谈论什么“梦想未来”,当然有些老生也参与进来。每当这种话题开始讨论,有些更年长的——尤其是那些已经开始培训的——都会默默叹息,离开房间,很长时间里我们甚至意识不到他们的反应。我也说不准在这些讨论中我们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很可能我们知道这不能当真,然而反过来讲,我敢肯定大家也不全把这当成是幻想。也许,当我们一旦将黑尔舍姆抛在身后,在那半年左右的时间里,在所有那些关于成为护理员的谈话开始之前,在驾驶课,以及其他许多事情发生之前,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得以忘记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忘记了导师教给我们的一切,忘记了那个下雨的午后露西小姐的情感爆发,以及多年以来我们自己形成的各种理论。当然,这无法持续,可是正如我所说,仅仅在那几个月里,我们竟得以生活在一种舒适的悬浮状态中,可以思考人生,而无需担忧那些平常高度警惕的界限。现在回首往事,就好像我们在那个雾气腾腾的厨房里,度过了很多很多早餐后的时光,或是后半夜里,我们围坐在半熄的炉火旁,忘情地谈论着大家对未来的计划。

可我要提醒的是,我们谁也没有异想天开。我记得没有谁曾说要当个电影明星之类的。那时我们谈的,多半像是当个邮差,或是到农场上干活。有好几个学生想当这种或是那种驾驶员,很多时候,当谈话开始转向这方面的时候,有些老生就开始比较他们曾去过的旅游线路之异同,他们喜欢的路边咖啡馆,很难走的交叉路,诸如此类。当然现如今要是比赛讲这些,我能把他们很多人都说到桌子底下去。然而在那时候,我都是静静倾听,什么也不说,将他们的话全都吸收进来。有时候,如果很晚了,我就闭上眼睛,倒在沙发扶手上——或是某个男生的臂弯里,如果碰巧当时我处于“正式”跟谁交往的短暂期间——睡一阵,醒一阵,任由那些道路的形象在脑海里流动。

总之回到我的观点,当这种谈话发生的时候,露丝总是会比别人更投入——尤其是当有老生在场的时候。她从那年一入冬就开始讲办公室,但这想象何时获得了生命,何时变成了她的“梦想未来”,是在我和她走进村子的那天早上之后的事了。

那是一场特别冷的寒潮期间,我们的大煤气供暖设备一直不好用。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想点起暖炉,但一键之遥,却就是打不着火,我们只得放弃了一个又一个暖炉——随之也只得放弃暖不起来的房间。凯佛斯拒绝处理问题,声称这是我们的责任,但最终实在是太冷了,他就给了我们个信封,里面装着钱,还有我们需要买的点火燃料名称。于是我和露丝自告奋勇走到村里去买燃料,所以在那个有霜的早晨,才会经过那条小巷。我们经过了一个地方,两边的篱笆都很高,地面上满是冻牛粪堆,这时露丝突然在我身后几步停下了脚步。

我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因此当我退回到她身边时,正看到她举手捂住嘴巴在呵气,眼睛朝下望着,注意力完全被脚边的东西所吸引。我以为也许是只可怜的动物在霜冻中冻死的尸体,但当我走上前,却看到一本彩色杂志——不是“史蒂夫的杂志”那种,而是那种明艳诱人、跟着报纸免费派发的杂志。落在地上的杂志碰巧打开在对开的广告页面,尽管纸页已经浸湿,一角上还有泥,你仍能够看得很清楚。书页上有个漂亮高档的开放式办公室,里面有三四个工作人员好像在谈天说笑。这地方看起来明媚无比,里面的人也一样。露丝盯着这幅画面,当她发现我在身边时,说道:“这才算是个像样的上班的地方。”

这时她又变得不好意思起来——也许因为我看到她这样,还有点生我的气——于是重新启程,比先前走得更快了。

但是几天后的晚上,当我们几个在庄院大屋里,围坐在炉火旁的时候,露丝开始跟我们讲她理想中的办公室,我立刻就听出来了。她讲到了所有的细节——绿植,亮闪闪的设备,带脚轮的转椅——说得栩栩如生,大家谁也不忍心打断,听她说了很久。我仔细观察她,但她仿佛始终没想到我可能会联想起前几天的事——也许她自己都忘了,这些意象是从何而来。她甚至还曾说到办公室里的同事都是那种“充满活力、勇往直前的类型”,我清楚记得这就是那张广告图上方大字体印出来的内容:“你是不是属于充满活力、勇往直前的类型?”或者类似的用词。当然我什么也没说。事实上,我听着她的话,不禁心想,也许这都是可行的:是否有一天我们大家都可以搬到一个像这样的地方,继续生活下去。

当然,克里茜和罗德尼那天晚上都在,每个字都听进去了。接下来的几天里,克里茜一直怂恿露丝多讲一点。我曾经偶尔经过,碰到他们一起坐在房间的角落里,克里茜问:“你确信大家一起在一个像这样的地方工作,不会打扰对方吗?”就这样,让露丝再次开始讲这件事。

克里茜这个人的问题在于——很多的老生也是一样——虽然我们刚刚到的时候,她对我们的态度略微有点屈尊俯就的意思,但实际上她对我们来自黑尔舍姆这件事,内心深感敬畏。我过了很久才认识到这一点。以露丝的办公室为例:克里茜本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不会谈论在任何一个办公室工作,更不要提像这样的办公环境了。但因为露丝来自黑尔舍姆,不知为何这整套想法就变成了可能的范畴。克里茜就是这样看问题的,我猜露丝时不时也确实会说点什么,来鼓励这样的想法:好像我们这些黑尔舍姆的学生,理所当然适用于另外一套规则标准。我从没听到露丝实际对老生们撒谎;她只是没有否认一些说法,又暗示其他的可能。有几次我本可以当众反驳她,戳穿她的说法。但有时露丝故事讲到一半,偶尔目光跟我的碰上,如果说她有点心虚的话,也似乎很有信心认为我不会出卖她。当然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