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3页)

“这两只我画的时候觉得是金属做的,”他说,“你瞧,所有部位的表面都亮闪闪的。但这边这只,我觉得我想把它画成橡胶的。你看得出么?几乎是黏稠状的。我现在想画个正式的版本,认真地好好画,但我拿不定主意。凯丝,你实话实说,到底觉得怎么样?”

我不记得自己怎么回答他了。我只记得那一刻百感交集各种浓烈的情感涌上心头将我吞噬。我立刻就明白汤米是用这样的方式,将当初在农舍围绕他的画所发生的一切抛诸身后,我感到如释重负,满心感激,纯粹的欣喜。但同时我也意识到为什么这些动物会再次出现,汤米这看似随便的询问背后蕴藏着各种可能,有各种层次的含义。至少我看得出,他是让我知道,尽管我们从未开诚布公地讨论过这件事,但他没有忘记;他让我知道他没有妥协,而是忙于进行他那方面的准备工作。

但那天看到那些古怪的青蛙画作时我的感受还不仅止于这些。因为有个念头反复出现,刚开始只是模糊地远远出现在背景中,但越来越强烈,后来我不停地想到这一点。当我望着那些画面时,尽管我竭力想抓住它,丢开它,但那想法还是不可抑制地出现在我脑海中。我想汤米的画作现在已经没有那么生动了。虽然从很多方面来看,这些蛙跟我当年在农舍所见的画作很相似,但有些东西绝对已经消失不见了。现在的画面看起来煞费心力,简直像是临摹的。因此那种感觉再次袭上心头,拂之不去:我们现在才做这一切太晚了;曾经有时间让我们去做这些,但我们错过了,而我们现在这样精心考虑,充分准备,未免有些荒唐,甚至应该受到谴责。

现在让我再回顾一遍,我想到我们俩之所以过了那么久之后才开诚布公地谈我们的计划,可能还有一个原因。很确定的一点是金斯费尔德的捐献者里面,根本没人听说过延期之类的说法,我们也许隐约觉得尴尬,仿佛两人共守着一个不光彩的秘密。我们甚至可能害怕,万一这话传到其他人那里,会发生什么事。

但正如我说的,我不想将金斯费尔德那段时期描绘得过于灰暗。大多数时间,尤其是他向我问起他画的动物那天之后,仿佛过去的阴影终于全都不复存在,我们的关系终于稳固下来。虽然他再也没有问过我对于他画作的建议,但他会乐于当着我的面画画,于是我们经常这样共度下午的时光:我躺在床上,也许在读书,汤米则伏在书桌旁画画。

也许,如果情况像这样持续更久一些,我们会更幸福,如果我们用更多的午后时光来聊天、做爱、读书、画画的话。但是随着夏天渐渐过去,汤米越来越壮实,通知他去做第四次捐献的可能性越来越迫近,我们知道不能再无限期地拖延下去了。

那段时间我超乎寻常得忙,几乎有一个星期没有去金斯费尔德。那天我是早上到的,我记得当时下着瓢泼大雨。汤米的房间几乎一片漆黑,窗户附近有条下水管道传来哗哗的流水声。他跟其他捐献者一起下楼去大厅吃好早饭,重新回到楼上,这会儿正坐在床上,目光空洞,什么也没做。我一进门就筋疲力尽——我已经很多天没有睡过一个整觉了——直接瘫倒在他的窄床上,将他推到墙边。我就那样躺了一阵,要不是汤米老伸出大脚趾戳我膝盖,我可能一下子就睡着了。最后我终于起身跟他并排坐,我说:

“我昨天看到夫人了,汤米。我没跟她说话,什么也没做。可我见到她了。”

他望着我,缄默不语。

“我看到她顺着街走过来,进了家门。露丝没搞错。地址是对的,门牌号,什么都准确无误。”

随后我向他讲述了前一天发生的事。我因为有事去到南部海边,于是下午顺路去了利特尔汉普顿,跟前两次去一样,我依旧沿着海边的长街漫步,沿途经过了一排排有露台的房子,大多还标有“波峰”、“海景”之类的名号。后来我走到了一个电话亭旁的公共长椅这里。我坐下来等候——仍然像我前两次所做的一样——眼睛紧紧盯着马路对面的房子。

“就像侦探故事一样。前两次我都是每次一待就是半小时以上,却一无所获,什么都没有。但这次有种感觉,我觉得要走运了。”

我实在太疲倦,坐在长椅上几乎要打瞌睡。但这时我抬头却看到她就在那里,正沿着街道迎面朝我这边走来。

“真的很吓人,”我说,“因为她看上去一点都没变。也许脸稍微老了一点点。但除此之外真的没有任何不同。连衣服都一模一样。还是那身漂亮的灰色套装。”

“不可能真的是当初那身套装吧。”

“我不知道。看起来就是那套。”

“所以你并没有主动上去跟她讲话是吗?”

“当然没有。我又不傻。要循序渐进。她对我们从来也算不上和善,你记得吧。”

我告诉他夫人怎么从马路对面径直走过我面前,却完全没有看到我;有那么一秒钟我还以为她要从我盯着的那个门口走过去了——以为露丝弄错了她的地址。但夫人在大门口骤然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走过门口小径,然后就消失在门内。

我讲完之后,汤米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说:

“你确定这样不会惹上麻烦吗?多次开车去你不该去的地方?”

“要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这么累?我为了搞定这些事,没日没夜地加班工作。不过至少我们现在算是找到她了。”

外面还是大雨如注。汤米侧过身来,将头靠在我肩膀上。

“露丝帮我们做了件好事,”他柔声说,“她找的地址没错。”

“是,她做得很好。但现在要靠我们自己了。”

“那咱们计划怎么做,凯丝?你有打算吗?”

“我们直接上门。我们就直接去问她。就下星期,我带你去做检查的时候。我帮你搞到一整天的外出许可。这样我们就可以在回来的路上去利特尔汉普顿。”

汤米叹了口气,将头更深地埋到我肩上。如果旁人看到,可能会以为他不大起劲,但我知道他的感受。很久以来,我们一直在设想延迟捐献,关于艺廊的理论,等等这一切,而现在,突然之间,我们取得了重大进展。这绝对是有点吓人。

“如果我们申请到了,”最终他说,“假设我们申请到了。假设她准许我们三年,比如说,完全属于我们的时间。我们到底要怎么做呢?明白我意思吗,凯丝?我们去哪儿?我们不能待在这里,这里是康复中心。”

“我不知道,汤米。也许她会让我们回到农舍去。但最好是去别的什么地方。也许大白楼。再不然也许他们还有其他地方。单独的一个地方,给我们这种人的。我们得听听她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