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那次出行之后过了一个多礼拜,一切似乎都没什么变化。可我知道情况不会这样持续下去,果不其然,一进十月,我就开始注意到一些微小的变化。比如,虽然汤米仍然在画那些动物,却对我看到他画画表现出一些警惕。两人并没有回到我刚刚给他做护理员时的那种状态,而农舍时代的旧事阴影仍然笼罩在我们之间。但他仿佛已经考虑清楚,并且做出了决定:他会随兴而作,继续画他的动物,如果我进来,他就停下来,把画收起来。我并没有因此感到受伤。事实上,从我的角度来看,这倒让我松了口气: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那些动物盯着我们的脸,只会让情况更尴尬。

但还有一些变化我就无法感觉那么轻松了。倒不是说我们从此再没有在楼上他的房间里享受过好时光。我们甚至仍然时不时会做爱。可现在我总是忍不住留意到,汤米越来越多地跟康复中心其他捐献者获得认同。比如,倘或我们俩一起在聊起黑尔舍姆的故人,或迟或早,他总会将话题转到他现在的捐献者朋友,也许说过或者做过什么跟我们回忆相似的事。具体有一次,我开了很长时间的车,终于到了金斯费尔德,从车上下来。广场看起来跟我陪露丝去看船的那天,来到这家康复中心的样子很像。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秋日午后,周围没什么人,只有娱乐室的屋檐底下聚集着一群捐献者。我看到汤米就在他们之中——他站在那边,一边肩膀靠在柱子上——在听一个蹲坐在门口台阶上的捐献者说话。我朝他们走了几步,然后停下来站在露天里,那片灰暗的天空下等着。可是尽管汤米已经看到了我,却仍是在听他朋友讲话,终于他和其他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即便这时,他还是继续在倾听,面带微笑。后来他自己说曾经示意我过去找他,但如果他表示过,那也完全不明显。我只看到他含混地朝我所在方向露出微笑,然后就转头去听他朋友讲段子了。好吧,就算是他当时听到一半,好在过了一分钟左右,他总算走了过来,于是我们俩一起上去,到了他的房间。但如果是从前,情况会完全不同。不仅仅是他让我在广场上白白等了他一阵。单是如此的话我不会太往心里去。更重要的是,那天我第一次感觉到他因为要跟我一起走开,表现出一种类似怨恨的情绪。当我们上楼到了他的房间之后,两人之间的气氛也不太融洽。

说句公道话,很大程度上这可能既是他的问题,我这方面也有责任。因为当我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说说笑笑的时候,我意料之外地感到一种小小的触动;因为那些捐献者自然而然围成一个大致的半圆形,他们几乎刻意地摆出放松的姿态,或立或坐,仿佛向世界宣布他们每一个都是多么享受彼此的陪伴,这让我想起来我们一群小伙伴从前的样子,总是在运动馆几个人围坐一起。正如我所说,这种类比触发了我内心的一些感受,因此也许,等我们上楼到了他的房间之后,我心里同样也有怨恨之意,与他对我的感觉并无二致。

同样,每次他对我说因为我还不是捐献者,所以某些事我理解不了的时候,我也会感到丝丝的刺痛和怨恨。但是只有一次例外,具体事件我马上讲到,除此之外问题就只是这样丝丝的刺痛而已。通常他会半开玩笑,几乎是带着爱意地对我说起这些事。即便有的时候事情更严重一点,比如有一次他对我说,不让我再把他的脏衣服拿去洗衣房了,因为他自己能去,但这些小口角也没有变成争吵。那次我问他:

“这有什么区别呢,我们俩谁把毛巾拿下楼去?我反正要下去的嘛。”

对此他摇头回答道:“你瞧,凯丝,我自己的事自己能处理。如果你是捐献者,你就明白了。”

的确,这确实感觉有点烦人,但这种事我可以轻易忘掉。但正如我所说,有一次他说起这样的话,我不是捐献者云云,就真的惹火了我。

那是在他第四次捐献的通知送达大约一周之后。我们都知道这通知要来,关于这个已经深入地谈了不少。事实上,自从那次去利特尔汉普顿回来,我们谈了很多心底至深至密的话。我早已了解捐献者对于他们第四次捐献的反应各有不同。有些人会随时想谈这件事,无休无止,毫无方向地谈。有人只会玩笑中提及,还有人根本拒绝谈论此事。再者捐献者中间有这样一种古怪的风尚,会将第四次捐献当成是一件值得庆祝的成就。有捐献者要“四进宫”了,那么即便他迄今为止都不大受人待见,如今也会受到特别尊重的对待。连医生护士都会来这套:当第四次捐献的人进来做检查的时候,白大褂们会微笑相迎,上前握手。而我和汤米曾谈起过所有这些事,有时是玩笑,有时是严肃认真地交流。我们讨论过大家处理这件事所尝试的各种方式,到底哪种方式最为合理。有一次,我们并排躺在床上,等待暮色降临,他说:

“你知道为什么吗,凯丝,为什么每个人都那么担心第四次?那是因为谁都说不准这是不是真正的完结。如果你确信这次就完了,那就会比较容易。但他们从来不会明确给我们讲。”

有段时间我已经在考虑,我们会不会聊到这件事。我也曾考虑过应该如何应答。可是事到临头,我却找不到什么话可说。于是我只说:“这都是些废话,汤米。都是空谈,胡说八道而已。不值得认真考虑。”

但汤米应该会知道,我没有任何东西来证实我的这些话。他也应该知道,他提出的问题,就连医生也没有确切的答案。你也会听到同样的谈话。也许在第四次捐献之后,哪怕从技术上讲,你已经完结了,但某种程度上你依然保有意识;这时你会发现还有更多的捐献,很多很多捐献,在这条分界线的另一边;再也没有康复中心,没有护理员,没有朋友;你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捐出剩余的一切,什么也做不了,直到他们将你关掉。这是恐怖电影里才有的东西,大多数时候人们不愿意去想这些。白大褂们不愿意,护理员不愿意——通常捐献者们也不愿意。但时不时会有捐献者提起这些,就像汤米那天晚上一样,现在我真希望我们曾谈过这些。可是实际上,当我斥之为胡说八道之后,我们俩都退缩了,对这个领域完全避而不谈。至少,我知道在那之后,汤米依然想着这些,我很高兴至少他曾跟我谈到这样深藏的心事。我想说的是,总的来说在我的印象中,我们共同面对第四次捐献的到来,处理得还不错,因此那天我们俩在田野里散步的时候,他说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