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第六章(第3/4页)

到处都不见汉克的人影,不过丽娜知道,在「业余舞者之夜」他不会跑太远的。每逢隔周的星期一,「茅舍」的老主顾都会被找来站上舞台,当着镇上其他人的面丢人现眼一番。丽娜想到这里就全身颤抖。由于雷斯的存在,使得哈斯戴尔看起来像个熙来攘往的大都会。要不是有这座轮胎工厂,酒吧里头的男人多半老早就离乡背井了。结果男人没走,他们满足于现状,就这样喝酒喝到一命呜呼,欺骗自己一辈子都快乐得不得了。

丽娜往她能找到的第一张空凳子一屁股坐下去。自动点唱机正在播放的乡村歌曲有蹦蹦蹦连续弹奏的贝斯声。她的手肘倚在吧台上,两只手掌圈成杯状紧贴在耳朵上,仿佛这样做就可以听见自己的心声。

她觉得手臂被碰了一下,抬头一瞧刚好看到一个土里土气的乡巴佬朝她身旁坐下来。从他发线下面一吋的位置到颈部之间的脸庞全晒黑了,显然这个家伙是戴着一顶棒球帽在户外干活的。他那拘泥呆板的衬衫浆得笔挺,紧绷的袖口露出骨架粗大的腕关节。自动点唱机的乐音突然停了下来,丽娜咬动着下颚,试图让自己的耳朵发出啪的一声,这样才不会有仿佛待在隧道里头的感觉。

她旁边那位男士又碰了一下她的手臂,笑笑地跟她说:「嗨,小姐。」

丽娜转着眼珠子,目光和酒保对上了。「给我加冰块的杰克丹尼尔。」她点了一杯威士忌。

「算偶的。」旁边那个男的一边说,一边将一张十元纸钞用力放在桌上。他的发音含糊不清,咬字连成一串宛若一列支离破碎的火车。想把自己灌醉的丽娜,发现这个家伙比自己醉得更加离谱。

男的对她露出懒洋洋的笑容。「我说啊,甜心,我好想跟你坦诚相见啊。」

她倾身靠向他,在对方耳边说:「要是被我逮到你这么做的话,我会用我的车钥匙切掉你的蛋蛋。」

他张嘴正要回应,却什么都还没说就被人从高脚凳上拉下来。原来是汉克站在旁边,一把扯住那家伙的衣领,然后将对方推回人群中。他摆出一张臭脸盯着丽娜看:她可以想象自己的脸色应该也好不到哪里去。

丽娜对她的舅舅一向没好感。她不像西碧儿那样会与人为善。事实上,有时候丽娜会开车送西碧儿去雷斯访友,丽娜宁可大半时间都待在车内,或是坐在门廊的阶梯上,手中把玩着钥匙,随时等着西碧儿步出正门就立刻上车走人。

尽管汉克·诺顿在二十郎当及三十而立的黄金岁月中,都沉迷于往手臂的血管注射安非他命,但他并非笨蛋一个。丽娜会在半夜现身汉克这家出名的夜店,这只可能意味着一件事。

音乐声又开始大鸣大放,他们俩仍旧四目相交。墙壁因乐音而摇晃,吧台前的高脚凳也随之振动。她先看到汉克的嘴巴在动,然后才听见他问的是:「西碧儿人呢?」

汉克的办公室就窝在酒吧后面,那是一间有锡皮屋顶的木头小隔间,与其说它是个办事处,倒不如说是附属库房。有颗灯泡悬挂在一条磨损的电线上,八成是公共事业振兴署的人来牵的。啤酒海报和饮料广告看板被拿来充当壁纸。装满瓶子的白色纸板箱堆在后墙边,但留了一个十尺见方的空间摆放一张桌子,两张椅子分占两侧。桌椅附近又堆了塞满收据的盒子,那些收据是汉克经营酒吧多年来累积所得。这间破烂的小木屋后面有条溪河流过,使得空气中一直有股霉味和湿气。丽娜猜测,汉克喜欢在这种阴暗潮湿的地方工作,这里比较像是律师待的环境,汉克却想在此度过他的人生。

「你这里重新装潢过了。」丽娜一边说,一边将手上的杯子往盒子上一搁。她也说不上来自己是根本没醉,还是已经醉到眼花了。

汉克匆匆瞥了杯子一眼,视线回到丽娜身上。「你不应该喝酒。」

她举杯祝酒。「祝大器晚成的人。」

汉克往椅背靠坐,十指紧扣放在肚子上。他个子高大,体型却瘦得像皮包骨,到了冬天肌肤很容易脱皮。尽管他的生父是西班牙人,汉克的相貌却比较像生母——她是个脸色苍白、不甚健康的女人,脾气可以说和气色一样糟。在丽娜的心目中,她总觉得形容汉克像一条变种白蛇还比较贴切。

他问道:「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

「只是路过而已。」她勉强喝完那杯饮料。她口中的威士忌味道很苦。她一边盯着汉克看,一边把喝完的空酒杯用力放回盒子上。丽娜真不晓得是什么原因让自己打退堂鼓。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等着哪天能达到汉克·诺顿的小辫子。这下子她可以好好伤害他了,就像当年他伤害西碧儿一样。

「你也开始吸古柯碱啦?还是你刚哭过了?」

丽娜用手背擦拭嘴巴。「你觉得呢?」

汉克瞪着她,双手来回揉搓着。丽娜知道他这样的动作不只代表紧张而已。由于往自己手臂的血管注射安非他命,使得汉克年少时就得了关节炎。为了让毒品在血液中溶解,汉克还添加了某些粉剂,这样做的后果造成他手臂中的血管多半已经钙化,血液循环因而变得很差。他的手要嘛是大半时候摸起来都很冰冷,不然就是始终感到疼痛不堪。

揉搓的动作突然中止。「咱们就有话直说吧,小丽。待会儿还有表演节目。」

丽娜努力张开嘴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有一部分的她被他那种无关紧要的态度给惹毛了——打从一开始,他们俩的互动就是这样轻率马虎——而另一部分的她,却不晓得要怎么开口告诉他。虽然丽娜讨厌这个舅舅,但他毕竟不过是个凡人。汉克一直很溺爱西碧儿。念高中的时候,丽娜没办法到哪儿都带着妹妹,所以西碧儿长时间都和汉克待在家里。不可否认地,两人之间产生了一种羁绊,就因为这样,尽管丽娜很想伤害舅舅,但她还是觉得于心不忍。丽娜爱西碧儿,而西碧儿爱汉克。

汉克拾起一枝圆珠笔,在桌上转了好几圈,最后才问道:「怎么回事,小丽?缺钱用吗?」

事情若是这么简单就好办了,丽娜暗忖。

「车子坏了?」

她摇头的动作慢条斯理。

「是和西碧儿有关。」他突然如此宣称,但声音像卡在喉咙似的。

丽娜还是没回答。他自顾自地缓缓点头,双掌合十像在祈祷。「她生病了?」他问道,但他的声音却透露出他猜到情况比这更严重。他只讲了这么一句话,她却从未见过他表露出这么多的情绪。丽娜没想到她的舅舅能如此情溢于表。他苍白的皮肤上有红斑——身体不健康的人上了年纪之后,脸上都会冒出这种东西。她印象中一直以为舅舅的头发是银色的,如今在六十瓦的灯泡照耀下,看起来却像是暗黄色。他身上的夏威夷衬衫显得绉巴巴——平常他是不会这么穿的——他的手指头互相碰触时,有略微发抖的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