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黑堡(一)

记忆像一口黑暗的深井,穆知深在里面下坠。他再次梦见了十二岁那年的景象,已经模糊了面容的男人死死握着他的肩膀,说道:“你是男子汉了,你可以自己一个人,对不对?”

他注视着眼前的男人,用尽全力回想他的容貌。然而时间过得太久了,穆家堡所有的一切都遗落在了这封闭的鬼域里,他甚至连他们的画像都来不及带走。于是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过往的记忆藏进了深井,他们的面容像被泥水糊住的琉璃,一点点变得模糊。即使他用尽全力回忆,也记不起他们的容颜。

“阿父,我可以拔刀,像你一样。”这是他自己的声音,稚嫩,但是坚定。

阿父好像在笑,似乎很欣慰,“好孩子,你运气太差,头一回见鬼就遭遇这么强大的鬼怪。为父教你正一雷法,教你穆氏滚雷刀,你都快学完了,现在我要教你最后一课。”

他紧张地凝望他的父亲。

“当你的对手太过强大,你们的实力差距犹如一道鸿沟难以逾越,深儿,不要负隅顽抗。”阿父一掌将他推开,他瞪大双眼,落入身后穆家子弟的怀抱,阿父站起来,遥遥望着他被子弟抱着远去。隔着逐渐浓厚的雾气和十六年的悠悠时光,阿父和缓的声音传至耳畔,“要记得逃跑,要记得替你阿母和小妹、替我……活下去。”

他伸出手,嘶声大喊:“阿父——”

穆知深蓦然惊醒。

手一动,握紧了搁在大腿上的刀。四下里一片寂静,陈腐的气味萦绕鼻尖。地牢的味道难以用言语形容,像是数以百计的死老鼠和发霉的木头烂在了一起。刚刚进来的时候,即使是善于忍耐的穆知深也有呕吐的欲望。这种地方不能待太久,吸入太多霉会中毒。他掏出谢寻微给他的忍冬丸压在舌下,清凉的气息覆盖口鼻,他略略缓过来一会儿。

燃起风灯,周遭的景象渐渐清晰。朽烂的木头栅栏隔开一间间牢房,旱厕里还有粪便的残留物,许多生锈的铐具挂在砖石墙头,有许多都发红,仿佛血迹斑斑,分不清是锈迹还是血迹。穆家家法严明,特别是他父亲穆惊弦主持家业的时候,不守规矩有违祖训的弟子视罪过轻重量取刑罚。八岁那年,他亲眼看着他父亲在穆家堡天井下,斩了一个儿郎的脑袋,因为那儿郎欺侮了一个新寡的妇人。斩首之后,他父亲亲自把那儿郎的首级送到苦主门前。

摊开地图,穆家堡的地形已经完全改变了,地图十分复杂,不研究个十天半个月看不懂。穆知深疑惑于穆家堡的地形翻天覆的变化,原本是个大园子,现在就像被泥巴里里外外填满了似的。谢寻微推测穆家堡的鬼怪或许和鬼母一样,也有改易空间的本事。但他并不确定,穆家堡内部的术法表现和鬼国着实不大相似。

地图上有些地方画了红圈,表示昨日地牢周边已经探完的区域。这一部分地方远比其他地方要安全,谢寻微的鬼侍已经清理过一遍,但也只占了芝麻点儿大的地界,再往里走就不得而知了。穆知深再次清点包袱,干粮太重,不利于轻装简行,他扒拉出一半留在牢狱。

从地牢爬出去,并没有看见天空,他仍然在建筑内部。记忆里的地牢入口分明是露天的,现在这一点也变了。通道十分狭窄,只能弯着腰通行。举起风灯,墙壁上黑糊糊的,坑坑洼洼泥泞不堪,仿佛砌的泥巴还没干。捡起一根朽木戳进去,墙竟然是软的,木头毫不费力地完全没入了墙体。穆知深皱起眉,这墙着实很像病人的呕吐物,十分恶心。

他蒙住头脸口鼻,戴上手套,继续向前走。越往前走越狭窄,最后匍匐前进,走到尽头居然是死路。这一路都笔直向前,并没有别的分叉通道,不可能走错了路。他打开地图,甬道的中间位置应该有个洞口才对,他返回身找,没有找到。

穆知深眉头深锁。

一寸寸摸寻,墙壁泥巴一样软,并没有裂缝。眼下的情况很不对头,因为这说明谢寻微的地图并不可靠。穆知深打开连心锁,道:“初六,你们的地图有误,我打算强行破墙开道。”

连心锁里还没有出声,一团黑糊糊的泥巴啪嗒落在他脑袋顶上。还以为是偷袭,瞬间滚到一边做出防御的姿态。静了片刻,泥巴毫无动静。他用木棍翻开泥巴看,里头有血迹,这些泥巴里都渗着血,他心里有不祥的预感。

“怎么了?”初六问他。

“无妨,身上落了团泥。”

初六的声音一下变得很严肃,“什么泥?土泥?”

“不……”穆知深斟酌着用词,“好像是血泥。”

“皮肉挨上了么?”初六问。

穆知深脱下手套,抹了抹眼皮,手指上一丝淡淡的猩红色。

“眼睛上沾了一点。”

连心锁那头沉默了。

“怎么了?”穆知深问。

“抱歉,穆郎君。”初六道,“我提醒过您,穆家堡内部一切不存在于您记忆里的东西都不能触碰,但是您运气实在不太好。我必须撤退了,接下来我会切断和您的联络。”

“走之前,告诉我为什么。”穆知深冷静得像一块铁。

“盘踞在穆家堡的鬼怪很特别,我们至今没有弄明白他的术法。但据我的同僚说,沾染上‘血泥’的人会在十二个时辰以内发生不可想象的变化,我的数个同僚差点因此陷入穆家堡。恕我直言,穆郎君,您没救了,我必须关闭‘虚门’。”

“我还有十二个时辰,对么?”穆知深淡淡问。

“只是大概的时间。”

“好。”

穆知深将干粮全部丢弃,拔出刀,破开血泥。冰冷粘腻的血糊迸射着溅上脸颊,他面无表情地用衣袖抹干净,猫腰走出裂口。眼前并没有豁然开朗,但是空间宽敞了许多。一根根合抱粗的黑石柱向前延伸,头顶是一整块巨石搭建的石廊。他认得这里,十二岁以前的他每天都要从这里走过去,去伴月轩向他的父母请安。血泥封住了石柱与石柱之间的空隙,阳光和风雨都被隔绝在外。

他举起风灯,烛光犹如蜂蜜倾倒在地,缓缓地流淌了出去。它轧过浓重如黑水的黑暗,迤逦着向前延展,最终没过一双脚的脚底。

穆知深的眸子登时缩成了针尖。

石廊的尽头,烛光的边缘,一个高大的黑影沉默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是穆知深进来之前,还是穆知深进来之后?它一动不动,直挺挺地立着,好像在望着穆知深。石廊里太黑了,那影子距离他太远,穆知深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初六说这些血泥吃人,它们吃人的方式是什么?一旦沾染上它,人会发生什么样的变化?他并不确定,初六说的变化里包不包括出现幻觉?他想他应该是出现幻觉了,因为那黑影的高大魁伟的轮廓与他父亲无比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