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页)

迈尔斯认为,这位医生应该习惯于让别人紧张,而不是因为别人而紧张,所以面对这种角色的颠倒有些手足无措。这么多年他父亲身上仍然带着一层来自过去的光环——暴力?权力?历史?或者是某种个人独有的领袖魅力,能让那些原本强势的男人们像怯懦的小狗一样驯服?迈尔斯能非常清晰地感觉到他父亲身上放射出的那种热力,但他自己似乎没有受到这种影响。

也许是他适应了吧。前摄政王是个每天都习惯花两小时用午餐的男人。每到这个时间,哪怕是在危机时刻,只要不发生战争,他都会隐匿在自己的宅邸中。只有迈尔斯知道这种时候屋内的景象。这个穿着绿色军装的大人物会在五分钟内吞下一个三明治,然后把剩下的一个半小时用来跪在地板上,跟他不能行走的儿子玩耍、交谈、念书。有时候,迈尔斯会拒绝使用某些令人痛苦的新疗法,陷入歇斯底里的反抗状态,逼得他的母亲甚至伯沙瑞军士都想要妥协。这时候唯有他父亲会坚定不移地坚持,要求他再来十次痛苦难耐的腿部拉伸,要求他彬彬有礼地忍受无针注射,忍受新一轮外科手术,忍受那些让他的血管灼痛的冰冷的化学药品。“你是个弗氏贵族。你一定不可以用这种失去自控的表现来让你忠诚的臣民们感到害怕。”这个诊所里刺鼻的气味和这位紧张的医生让迈尔斯几乎被回忆的潮水淹没。迈尔斯这时才明白,怪不得自己始终不怎么害怕米特佐夫。当弗·科西根伯爵离开后,整个诊所看起来忽然就空旷了许多。

这个星期帝国安全部司令部似乎都没什么事。医院里安静得毫无生气,只有司令部里总会有工作人员下楼来找这里好说话的医护兵拿些头痛药,或者感冒药,又或者是解酒药。有天晚上,几个技术人员为一件紧急工作在实验室里忙了三个小时,然后匆匆离去。医生及时治好了迈尔斯的初期肺炎,没让它发展蔓延。迈尔斯思考着,等待着为期六天的抗生素疗程结束,心里盘算着在出院后肯定要回弗·贝拉苏丹娜休假,琢磨着种种细节安排。

“我为什么不能回家?”他母亲第二次来探望他时,迈尔斯抱怨道,“谁也不跟我说什么。如果我不是被捕了,我为什么不能回家休息?如果我被捕了,门为什么不锁起来?我觉得自己好像陷在了灵薄狱(译者注:中世纪基督教神话,认为部分有原罪但无辜的人类灵魂死后不会下地狱也不能上天堂,而是在地狱边缘区域长久徘徊,这个区域就以拉丁文的“边缘”命名为“灵薄狱”)里。”

考迪利亚·弗·科西根伯爵夫人一点都不淑女地哼了一声:“你确实陷在了灵薄狱里,孩子。”尽管她语带嘲讽,那一口低沉的贝塔口音仍然让迈尔斯听得大感亲切。她把头往后一甩——今天,她那犹如栗色烈马鬃毛的红头发用发卡别在脑后,在她的背上披散开来,闪闪发亮。头发下面是镶着银色刺绣的深秋褐色(译者注:深/秋褐色。秋褐色是将褐色细分的颜色之一……一般只有女性才会分这么细)外套,还有一件样式时下在弗氏妇女们中正当行的短裙。她长着一双迷人的灰色眼睛,苍白的脸颊上时常闪出智慧的火花,显得生气勃勃,让人们几乎注意不到她其实并不漂亮。二十一年来,她一直作为一名贵族的妻子,紧随在她伟大的丈夫身后,但她似乎仍然像从前一样,对贝拉亚的等级制度毫不在意——然而,迈尔斯想着,并不是对贝拉亚的创伤无动于衷。

那么,我为什么从来没有就像我母亲生我之前那样成为一名飞船船长的雄心壮志?贝塔巡天测量局的考迪利亚·内史密斯船长一直在从事扩大虫洞网络跃迁范围的危险工作,通过虫洞进行盲目跃迁。为了人类,为了纯粹的求知欲,为了贝塔殖民地的经济发展,为了——当年到底是什么力量驱动着她?她曾经指挥过一艘六十人的勘测船,远离家乡,孤立无援——要说的是,她早年这种职业生涯也肯定有些方面值得羡慕。比如指挥链问题。在那么遥远的地方,指挥链肯定只是个合法化的幌子而已。贝塔总部所能做的只是投机下注罢了。

现在,她波澜不兴地生活在贝拉亚社会里,只有最亲近的人才能看出她和这个社会有多么格格不入。她谁也不怕,就连可怕的伊林也不例外;她不受任何人的控制,甚至不受将军本人的。迈尔斯认为,他母亲正是因为如此才会让人不安。指挥将军的船长追随她的步伐会如履炭火。

“外面情况怎么样?”迈尔斯问道,“你知道吗,在这里的乐趣就跟关单人禁闭一样少。他们到底有没有把我那件事定为兵变?”

“我想没有吧。”伯爵夫人说,“他们让其他人退役了——你那位波恩中尉和其他人——并非完全地不名誉退役,但不给他们年金和养老金,也没有赋予他们帝国臣民的身份,这对于贝拉亚人来说似乎非常重要——”

“把这想成某种有趣的预备役状态。”迈尔斯考虑了一下,“米特佐夫和那些大头兵呢?”

“米特佐夫也同样退役了。他损失最大,我认为。”

“他们就这么把他放过了?”迈尔斯皱起眉头。

弗·科西根伯爵夫人耸了耸肩:“因为没有人员死亡,阿罗也只得承认自己没法让军事法庭对他做出更严厉的处罚。他们决定不对新兵提出任何指控。”

“唔。我觉得,我很高兴。还有,呃……我呢?”

“你仍然正式列在帝国安全部的扣押名单上。无限期的。”

“灵薄狱确实是个刑期无限的地方。”他用手拉拉床单。他的指关节还肿着呢,“要多久?”

“多久要看什么时候能产生预期的心理效果。”

“什么效果?把我逼疯?那再有三天就够了。”

她的嘴角翘了起来:“久到足以让贝拉亚的军国主义分子相信,你为你的,呃,罪行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只要你被关在这幢颇为阴森可怕的大楼里,他们就会想象着你在这里被……他们想象中的种种刑罚折磨。如果允许你在城里到处寻欢作乐,让他们继续幻想你被倒吊在地下室墙上就困难得多了。”

“这一切似乎都是那么……不真实。”他蜷起身子靠回枕头上,“我只是想为国效力。”

她咧开嘴笑了,但随即马上收起了笑容:“准备考虑其他的工作了吗,宝贝儿?”

“作为贵族,这不仅仅是工作的问题。”

“是的,是一种病态。强迫型妄想症。外面有个老大的银河系呢,迈尔斯。为国效劳的方式多得很,也还有比‘国’更大的……效劳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