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溪流

I

1924年,我生于印第安纳州,故乡林登镇是那种毫不起眼的中西部乡间小镇。它缓缓地持续成长,距我出生之前大约二十年,人口才开始把自己“复制出来”。我的意思是,印象中小镇唯一的特色就是它没有值得一提的特色。镇上有筒仓,有红色谷仓(大多数居民都是农民),还有杂货店与教堂,也有神职人员、医生、老师、男人、女人与小孩:它具有美国典型社会的雏形,但是欠缺任何花边与装饰,也没有附属品。镇上有几个酒鬼、一个疯子,还有猫狗,也会与西边几里远的蝗虫镇一起举办乡间市集(如今蝗虫镇已经并入邻近城镇,不复存在)。镇上共有一千八百位居民,每个人出生后都走上同样的路:上学、做家事、当农夫、与其他镇民结婚,共组自己的家庭。在街上碰到别人时,大家会彼此点头打招呼,男人则是稍稍将帽檐往下拉。随着一年四季的更替,当地人种植烟草与玉米,然后收割。这就是林登镇。

我们家一共有四个人:爸、妈、欧文和我。(1)我们住在一个一百英亩的大农场上,破破烂烂的房子唯一的特色,就是中央有一道曾经非常华丽的宽大阶梯,但因为一代又一代的白蚁蛀蚀,早已只剩残骸。

我们家后面不到两千米远的地方有一条蜿蜒的小溪,又小又慢,行径诡谲多变,让人无法帮它取一个比较恰当的名字。每年三四月融雪之后,融雪与春雨让它流得又大又急,水位暴涨升成一条河。那几个月,小溪的面貌大变,变得如此无情而果决,河岸边许多如繁星点点的血根草花与野生百里香会被连根卷入河里,到了下游一处不知谁盖起来的老旧水堤才被拦下,卡在灌木丛里。溪流中一年到头都有小鱼,它们奋力往上游游过去,沦为波臣。每年春季,它不再是一条无声的小溪:汹涌的河水轰隆隆作响,剧力万钧,通常连平静无比的平凡支流也会在那几个月变得可怕难测,爸妈都叫我们要远离它。

但是每年到了酷热的夏天,那条小溪(溪流源头不在我家土地上,而在东边大约十千米处的穆勒家)会再度干枯,变成涓涓细流,胆怯地从我家农场慢慢流过。小溪上方的空中飞着许多蚊蚋蜻蜓,嗡嗡作响,溪底污泥里则攀附着许多水蛭。过去,我们会去溪钓与游泳,然后沿着低缓的坡面爬回矮丘上的住家,在手臂和腿部上被蚊子叮咬的地方猛抓,抓得皮肤变粗渗血。

我父亲不曾往下走到丘边的小溪,但母亲喜欢坐在草地上,看着溪水潺潺流过她的脚踝。小时候,我们会对她大叫:“看我们这边!”她总是抬起头,一脸做梦的表情,挥挥手——不过我们总是搞不清楚她到底是在对我们,还是对附近的一棵橡树苗挥手。(母亲的视力没问题,只不过举止常常看起来像个盲人;她平日四处晃荡的样子仿佛在梦游。)等到我跟欧文七八岁时(总之,就是年纪还小,对她的印象还未幻灭的时候),我们常常作弄可怜的她。我们会对她挥手,坐在河岸上的她双臂抱住膝盖下方,等到她也对我们挥手(她挥动的不只是手掌,还有整条手臂,像一大片在水底摆动的水草),我们就会转身背对她,大声交谈,假装没看见她。之后,到了晚餐时间,她会问起我们在溪边的行径,我们两个会装出一副震惊困惑的模样。在溪边?但是我们没有去溪边啊!我们一整天都在农场上玩。

“但我看见你们在那里。”她总是这么说。

我们俩会口径一致地回答说没有,还一起摇摇头。那一定是另外两个男孩,两个看起来像我们俩的男孩。

“但是——”她欲言又止,一脸困惑,然后又恢复正常表情。“一定是别人。”她会用犹豫的口气说,并且低头看着餐盘。

每个月,这种对话都会出现几次。这对我们来讲是一种游戏,但也令我们不安。母亲也跟我们一起玩游戏吗?但是她脸上那种担忧害怕的神情不太对劲,就像当年我们说的那样:她好像真的无法相信自己亲眼看到的景象,还有自己的记忆,那表情实在太过真实自然了。我们选择相信她是装出来的——否则她不就是疯子或笨蛋了吗?这实在让人感到害怕而不愿再去深究。稍后,回到房间里,欧文和我会模仿她(“但……但……但是那明明就是你们!”),并且笑个不停,但笑完之后,我们会静静地躺在床上,想到那游戏让我们意识到的一件事,又忧虑了起来。尽管年纪幼小,我们(通过读书,通过同伴)都知道母亲的职责是责骂、指导、教诲孩子,必要时还要训示,但我们也知道我们的母亲无法胜任那些事。我们心想,在这种女人的教养之下,长大后我们会变成哪一种人?为什么她那么无能?我们对待她的方式就像一般男孩玩弄小动物一样:每当高兴与宽容时就对她好一点,否则就残酷以待。知道我们有办法让她肩膀放松下来,让她的嘴角露出犹豫的微笑,也有办法让她低下头,在不高兴或困惑时用手掌快速地摩擦腿部,实在令我们欣喜若狂。尽管我们担忧,却未曾说出口,我们只会用嘲弄或厌恶的口吻谈论她。担忧之情让我俩变得更亲近,也更大胆及惹人厌。我们心想,我们一定可以把她掩藏起来的大人模样给逼出来。跟大多数孩童一样,我们以为每个大人天生就知道怎样恫吓别人,展现权威。

她除了脑袋不灵光之外,还有一些小地方显示她也许是个失败的母亲。她煮菜总是马马虎虎(她做的水煮青花菜吃起来像橡皮,菜里藏着许多微小的甲虫虫壳,眼睛看不见,但吃起来嘎吱嘎吱;而她烤的烤鸡出炉时嗞嗞作响,还带着血)。她偶尔做下家事——父亲买了一台吸尘器给她,但被她遗忘在挂大衣的衣橱里,后来有一天被我跟欧文大卸八块了。她似乎也没有任何嗜好。我们不曾看她读书写字作画,或者拈花惹草,总之她没做过任何我们当时认为有价值或有趣的休闲活动。夏天的午后,有时候我们会看到她坐在客厅里,小腿像小女孩一样收在大腿下面,脸上挂着蠢蠢的微笑,用茫然的双眼死盯着被阳光照得清清楚楚的一大片尘埃。

有一次,我看到她在祷告。某天下午放学后,我走进客厅,发现她跪在地上,双手合十,把头抬起来。她的嘴唇动来动去,但我听不见她说些什么。她看起来荒谬无比,像是对着空荡荡的戏院演戏的女演员,连我都为她觉得好尴尬。“你在做什么?”我问她,她吓了一跳,抬头说:“没什么。”看起来一副受惊的样子。但我知道她在做什么,也知道她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