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02:幽灵鸟(第2/3页)

他承认自己很困惑,X区域看上去太正常了。“反荫蔽,”她说道,“对于一样东西,你可以既了解,又不了解。??的花纹从上方看下去很明显。从上面看,你不可能忽略??;然而当它浮在水面上,从水底看上去,几乎就看不见。”

“???”

“一种鸟。”另一种鸟。

“所有这一切都是伪装?”听他的口气,似乎难以置信,仿佛现实已经足够离奇。

幽灵鸟原谅了他,因为那不是他的错。“你从来没有在不曾受过破坏,或者机能毫无障碍的生态环境中行走,对吗?也许你认为曾经有过,但其实并非如此。所以你才会分不清正常与反常。”

这也许并非事实,但她要维持威信——不想再争论目的地的问题。她相信,坚持前往岛屿不仅仅是保护她自己,也能保护他的生命。最后一搏,拼死冲向敌人的枪弹,这种事她没有兴趣,然而总管的行事方式让她相信,他或许正朝着此类解决方案靠拢。但就她自己来说,除了想要了解更多——了解她自身,了解X区域——她还没下定决心要有什么作为。

这地方的光线很难躲避,虽然遥远却十分明亮,使得一切都有一种罕见的清晰感,包括芦苇、淤泥,以及它们在水渠中的倒影。正是由于这种光亮,她无法分辨自己的步伐,因此,她感觉就像是在滑行。同样也是由于这种光亮,她才能不断增补内心的平静。那光亮不停地探索质询,然后撤退回去,却也使得它接触过的地方能继续存在下去。她怀疑总管无法理解。

不过光也有可能阻碍他们,因为他们走走停停,时进时退,用棍子探测前方的地面,以防陷入危险,而繁密的芦苇丛有时竟难以穿越。有一次,一只秧鹤无声无息地飞起,它那细碎的褐色花纹在芦苇丛中很难分辨,距离又如此之近,使得她跟总管一样吓了一跳,甚至可能比总管受惊更严重。

但是最后,他们到达了系着破布的芦苇,也看到稍远处那尊泛黄的巨大躯体半埋在淤泥里。

“这是什么鬼东西?”总管问道。

“它死了,”她说道,“不可能对我们造成伤害。”在她看来不算什么的事,总管总是反应过激。由于某种全然不同的经验,他受到了创伤,变得紧张不安,易受惊吓。

然而她很清楚那是什么。一个骇人的头骨沉陷在泥地里,还有一副苍白硬化的面具,空洞地望着他们,周围是一圈苔藓与地衣。

“发出呜咽声的怪物,”她说道,“我们总是在黄昏时分听到。”也曾在芦苇丛中追逐生物学家。

它的血肉早已脱落,顺着骨架滑入泥土之中,消失不见。剩下的是一副奇特的骨骼,像是猪和人的混合体,一组较小的肋骨如同诡异的吊灯一般悬在胸腔内部,胫骨末端有许多块状的软骨,遭到郊狼、老鼠和鸟类的啃食。

“它在这儿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总管说道。

“是的,没错。”太长时间。她警惕地抬头扫视地平线,寻找入侵者,仿佛这副骨架是个陷阱。十八个月前它还活着,然而此刻已高度腐烂,要不是那面具,根本认不出来。这就是总管口中“最后一支第十一期勘探队”的心理学家,已经变成了怪物。但就算它在遇到生物学家之后立刻就死了……腐烂的速度也非同寻常。

不过总管还没想到这一点,因此她决定不说出来。他只是注视着骨架,不停地围着它踱步。

“所以这原本是个人。”他说道,然后,看她没有反应,便又重复了一遍。

“可能吧。或许还是个失败的副本。”她相信自己不是失败的副本。她有追求,有自由意志。

副本或许能比本尊更优秀,可以避免从前的错误,创造一个新现实。

“你的过去在我头脑里,”他们刚离开海滩,他就说道,热切地想要交换信息,“我可以还给你。”如今这已是过期的禁忌,对他俩来说都毫无价值。

她的沉默迫使他先开口,虽然她觉得他仍有所隐瞒,但他的话里带着紧迫与激情,相当有诚意。有时候,他的话中也渗入一丝悲哀的弦外之音,不过她非常明白其含义,并选择忽略。这很容易辨识,在南境局时,他曾到她的住所访问,也流露出同样的意思。

当她得知,第十二期勘探队的心理学家就是南境局的前任局长,而且把生物学家当作一项特殊的方案,一个特殊的期盼,幽灵鸟笑出声来。想起当初入职面试时的小摩擦,她对心理学家突然有了好感。狡黠的心理学家/局长试图依靠像幽灵鸟那样迟钝狭隘的生物学家与博大深厚的X区域相对抗。荆棘丛中忽然飞出一只鹪鹩,消失在视线之外,它似乎也同意这一观点。

轮到她讲的时候,她承认记得所有的事,直到隧道/地下塔里的爬行者对她进行扫描,分解,复制 ——也就是她被创造出来的时刻。说到爬行者和灯塔管理员的脸,以及相关的种种神秘传说,难以置信的神情就像一团光从总管脸上映透出来,仿佛他是一条透明的深海鱼。他已经见证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再多几件又有何妨?

他所提的问题,第十二期勘探队的生物学家、勘测员、人类学家,或心理学家都已经问过,只是形式不尽相同。

这也让她头脑中产生一种不适的矛盾感。因为有时候,她不同意自己的决定——生物学家的决定。比如,她的另一个分身为什么对墙上的文字那么大意?知道催眠的真相之后,她为什么不立即与心理学家/局长对质?去地下寻找爬行者有什么好处?有些事幽灵鸟可以原谅,但另一些事令她难以忍受,也令她恼怒地陷入回旋式假想。

至于生物学家的丈夫,她完全予以拒绝,毫不犹豫,因为其丈夫与孤独的城市生活是相关联的。生物学家结过婚,但幽灵鸟没有,她不受这种责任的束缚。她不太明白,为什么她的分身要忍受婚姻。她和总管之间有一些误解:必须澄清的是,她需要现实体验来取代别人的记忆,但那并不包括他们之间的关系,不管他心中对她存有何种印象。她无法毫无顾忌地接受他的身体,让现实与虚幻相重叠,因为她头脑中还有一个返回时丢失了所有记忆的丈夫。任何妥协都只会伤害他们俩,而且没什么实际意义。

总管站立在呜咽的怪物跟前,面对那副骨架,他说道:“我最终也会变成这样?某个版本的我?”

“我们都会变成这样,总管。最后都会。”

但也并非一模一样,因为在那空洞的眼眶和发霉的骸骨中,仍有光亮散发出来,仿佛依然存有生命——不断朝着她伸展探索。她断然回绝,而总管却感觉不到。X 区域通过死者的眼睛看着她。X区域正在从各个角度分析她。她感觉自己像一副空壳,而其创造者正注视着她。这副躯壳只有随着创造者的注意力而移动,构成她身体的原子在创造者的束缚下聚合成形。然而,看着她的那双眼睛似乎有点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