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 009:证据(第2/5页)

一排排样本扩展延伸,而大厅之间的镜面隔墙更增强了这种效果。植株、树皮、蜻蜓、干枯的狐狸尸体、郊狼的粪便、旧水桶的碎片。苔藓、地衣、蘑菇。车轮的辐条。树蛙用玻璃般的眼珠无神地瞪着他。在他想象中,这里就该像弗兰肯斯坦的实验室,防腐液里泡着双头牛犊,步履蹒跚的驼背一边带路,一边善意地讲解着一切,只是口齿不太清晰,令人难以理解。然而事实是,这里只有维特比和格蕾丝,在类似教堂的气氛中,他俩什么都不愿解释。

六年前,南境局的科学家们分析了X.11.D勘探队带回的最新样本,发现X区域中没有人为制造的污染。一丁点儿也没有。没有重金属,没有工业和农业废料,没有塑料。这简直是不可能的。

副局长为总管打开一道门,他朝门里窥望。“就是这儿。”她说道。在总管看来,这句话很空洞。但他已抵达主藏室,天花板更高,立柱更多,宽阔的屋子里存放着一排排无穷无尽的橱柜。

“这里的空气很纯净,”维特比说,“单凭氧气的浓度就能让你兴奋起来。”

没有一件样本显示出异常:细胞结构、细菌、辐射量,等等,一切测量结果都属正常。但他也看到报告中有些奇怪的评注。偶尔有来访的科学家经过安全审核后,到这里察看样本,不过他们对此处的背景并不了解。这类评注的大意是,当他们将视线从显微镜前移开,样本便发生了变化;而当他们再次仔细观察,样本似乎又重新组合,恢复了正常。“就是这儿。”短暂的一瞥之下,总管看到许多物品铺陈在眼前,感觉就像面对一间珍奇陈列室:脱水的甲虫、干涸易碎的海星,等等,装在各种瓶瓶罐罐和大小不一的盒子里。

“有人尝试把样本吃下去吗?”他问格蕾丝。总管相当肯定,假如他们把那株不死的植物吞下去,它就不可能再复活了。

“嘘!”她说道,就好像他们真的在教堂里,而他说话太大声或者接听了手机。然而他注意到维特比好奇地看着他,头盔里的脑袋歪向一边。难道维特比尝过样本?尽管他充满恐惧?

同时,他也知道,徐和其他非生物学家从未见过储藏样本的“大教堂”。他心中暗想,从沼泽鼠尸体的毛皮花纹里,从湿地鹰空洞而闪亮的眼珠和弯曲的鸟喙里,他们不知能看出些什么。假如把树干上的苔藓和柏树皮做成切片,或者面对枝干与树叶所构成的图案,他们又会发出何等惊异的怯怯低语。

他才刚刚接手这份工作,如此荒谬的念头,恐怕不宜说出口。但即使他当真成为老手——无论这算是幸运还是不幸——恐怕也还是说不出来。

所以,就是这儿。

副局长关上门,他们走向“大教堂”的另一个区间。总管不得不咬住大拇指,以免发出咯咯笑声。他头脑中出现一幅景象,一旦摆脱人类可怕的注视,样本们在门背后跳起舞来。“我们陈腐而凶残的想象力”,这是第十二期勘探任务之前,生物学家在局长面前偶尔放松警惕时所说的话。

这番经历过后,总管稍许有点疲惫。当他与维特比一起来到走廊:“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房间吗?”

“不是。”维特比说,但他没有进一步解释。

先前的拒绝是否冒犯到他?但即便不是,维特比显然也已收回提议。

长满苔藓的村镇在野葛与藤蔓的缠绕下隐约可见,一座海盗主题的迷你高尔夫球场早已废弃多年。高尔夫草坪埋没在树叶与泥土之下。海盗船的后甲板高高翘起,呈现出一个疯狂的角度,仿佛在由植被构成的汹涌波涛里颠簸。天空中开始下雨,折裂成直角的主桅干消失于阴霾之中。隔壁是一家破损的加油站,倾倒的树木压垮了房顶。水泥地被虬结的树根撑裂,形成一块块浸满水的碎片,其纹理就如同黝黑而潮湿的巧克力饼干。歪歪扭扭、形状不规整的住家房屋与两层楼房证明了此处在疏散之前的确有人居住。这里距离边界太近,因此几乎不会受到打扰,数十年来,这些被弃置的设施只能靠自然界的雨水和腐蚀来拆毁。

在抵达边界前的最后一段路中,维特比驾着车不断盘旋而下,到最后,总管可以肯定他们处于海平面之下。然后,他们爬上一道稍稍隆起的低矮山脊,那上面有一栋暗绿色的营房,另有一座看上去较为正式的砖房,是军队的指挥中心,也是南境局的前哨基地。

他曾见过一张迷宫似的组织结构图,如同几条粗壮的大蛇互相交媾,根据这张图,南境局在此地归军队管制,也许正因为如此,在两次勘探任务之间,南境局关闭的边界设施就像是一排柠檬蛋挞做的大帐篷。换言之,它们就像总管十来岁时所熟悉的许多教堂,而他之所以熟悉那些教堂,通常是因为跟他约会的女孩。复兴派和再生派的僵化往往与此类似:某种暂时性的东西凝固之后,就成了永久性的。此刻,在他们面前,这些帐篷仿佛是由冻土构成,又仿佛永久凝结的白色巨浪。眼前的景象不仅很不协调,而且令人惊愕,此处的设施就好像他年幼时爱吃的夹心甜饼变作了一堆化石。

最后一道检查站过后,便是军队的指挥部,它位于一座具有圆形拱顶的兵营内,但除了几名列兵站在泥泞不堪的临时停车场里,似乎没有别人。他们悠闲地晃来晃去,对飘落的细雨毫不在意,一边抽着櫻桃味儿的过滤嘴香烟,一边聊天,语调显得既无聊又紧迫。“随你便。”“滚开。”看他们的模样,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守卫的是什么,或者虽然知道,却想要忘记。

当他们到访时,边界指挥官萨曼莎·希金斯——她的房间比壁橱大不了多少,而且同样压抑——去向不明。希金斯的副官——按照他父亲戏谑的谐音,就是“服管”——表示抱歉,说她“暂时外出”,无法“亲自接洽”,就好像他是特别投递的包裹,需要收件人签字。

这样也好。自从最后一支第十一期勘探队的成员出现在自己家中之后,双方的关系有点尴尬——各种手续都变了,监控录像也被一遍遍仔细査看。他们再次检查边界,寻找其他出口,看是否有热源信号、气流波动,等等,但什么都没发现。

因此,总管认为“边界指挥官”是个无用或者误导性的头衔,希金斯不在,他也没觉得有什么关系,然而切尼似乎感觉受到了冒犯:“我告诉过她这很重要。她知道这很重要。”

维特比趁此机会摩挲着一株蕨类植物,表现出对质地纹理的敏感,这是迄今为止未曾在他身上出现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