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二章 歧路(第6/10页)

游佐对父亲没有印象。游佐说自己把笹原视为父亲的时候,脑里浮现出的不是如今亲子关系中的父亲,而是上世纪电影和小说中的父亲形象,那时“家庭”这一社会单位仍在发挥作用。是笹原培养、锤炼和指导了游佐,从这层意义上讲,笹原毫无疑问是游佐唯一的父亲。

游佐瞥了眼表。他已经离开笹原二十分钟了。游佐竭力压制住跑回次官室的冲动,目不转睛地静静注视着秒针的跳动。就这样又过了三十分钟,这时他突然打了个寒战。远方传来了警笛声。夜海的光之旋涡中,一团忽明忽暗的红光以极快的速度靠近。手持智能终端的铃声响起,是深町打来的。他的声音很不寻常,几乎是在尖叫。游佐答道:“我马上来。”然后挂断了电话。他闭上眼。警笛在正下方停止鸣响。他睁开眼,挺直背,仰望夜空,坚定地点点头,似乎在甩掉最后一分伤感。然后,游佐紧握着口袋中的存储芯片,从挡板前转身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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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些了。”游佐点了下触控板,图像随之定格。

《生存限制法》特别准备室被呜咽和啜泣的声音淹没。深町紧咬牙关,原柔道运动员、巨汉荒川号啕大哭,太阳一落山就活蹦乱跳的铃木将脸埋在双手里,“冰心女”立花则哭得几近崩溃。

他们是在为失去尊敬的上司而悲伤吧。但与此同时,他们心中应该还涌动着别的感情,比如,我们能在这样了不起的人物手下工作,是多么幸福。

“笹原次官自决之前,将这个东西托付给我,说有需要的时候就使用。”

特准成员们抬起婆娑的泪眼,注视着游佐。

游佐的视线逐一扫过众人。“我打算堂堂正正地利用这段视频,将内务省次官笹原拓三为国献身前的遗言公之于众。有人反对吗?”

应该没有人吧。看大家的反应就知道。

“希望国民都能体会次官的良苦用心。”

“室长。”已经哭成泪人儿的立花走到游佐的面前。

“怎么了?”

“我……”她哽咽了,身体微微颤抖,眼神中流露出畏惧。这可不是立花的风格。房间里的气氛诡异起来,这时游佐桌上的电话响了,来电提示灯随之亮起。

提示灯显示,电话是内务大臣办公室打来的。

游佐拦住立花,亲自拿起话筒。

“内务大臣急召。请赶快过来。”

说话的是沼田。他刚从副官升为新次官,接替了笹原的位子。

“明白。”游佐放下话筒,对立花以及其他特准成员说,“我要去内务大臣办公室。大家返回各自的岗位吧。”

立花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忍住了,用平常冷淡的口气说:“您慢走。”

大臣办公室里,沼田背着手站在大臣专用办公桌旁。如果说笹原是精悍的武士,那脸长而白的沼田就是朝臣。他梳着大背头,戴着蓝框眼镜。

友成大臣稳坐在高背椅中。刚失去了手下干将,他却显得十分镇定。他斜眼看着直立不动的游佐。

“特准最近做了不少工作嘛。”

“为实施《百年法》而做的准备工作已渐入佳境。时间紧迫,我们不能等国民投票的结果出来之后再开展行动。”

“少装糊涂!我是说投票运动。你们偷偷摸摸地制造舆论,企图促使国民赞同《百年法》。”

“当然。这是特准的重要任务。”

“泄密机密文件也是吗?”友成大臣面带讥笑。

游佐强装平静地说:“特准绝不会做违反国家公务员准则的事。”

“游佐君,”沼田用轻蔑的语气说,“你的自信是不是有点儿过头了呢?”

“绝对没有。”

“告诉你,我可没有我的前任那么好说话。”

“我知道。”

沼田次官的白脸都涨红了。

“这次叫你来,并不是为了什么特别的事情。”友成大臣说。

“那您这是……”

“你难道就没有想对我说的话吗?”

“您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

“发问的是大臣。快回答!”

游佐只是瞥了眼沼田次官,并未搭理。

友成大臣对此毫不介意。“听说,对笹原君这次的事,特准中有人颇为不满啊。”

“是谁说的?”

“我说了,发问的是大臣……”

“你给我闭嘴!”

沼田次官遭到训斥,连忙低头道歉:“对……对不起。”

“那我就向大臣说说我想说的话。”

友成大臣流露出兴奋的神情。

“笹原前次官自决已有四日。媒体报道中说,他是因为忧劳过度而自杀。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误,这应该是大臣您的意思,对吧?”

友成大臣不耐烦地说:“少跟我绕弯子!”

“那我就直言不讳了。我希望,立刻公布笹原前次官自决的真正理由。”

“真正理由?那是什么?”

“大臣您应该知道。”

“为什么我应该知道?”

“笹原前次官给您和首相都留了遗书。”

友成大臣眼神闪烁。

“您难道没有看到?”

“嗯,有这种东西呀?可能还在警察手上吧。我还没有收到。”

少装蒜!游佐在心里怒吼。笹原前次官留给大臣的遗书也许将被永远封存在警察仓库中。大臣明知道笹原留给他遗书是何用意,却仍打算将其束之高阁。看样子,留给首相的信也没有送到首相官邸。

“笹原君自决的真正理由,您知道吗?”游佐的眼中喷射出怒火,“笹原前次官希望通过自己的亲身示范,呼吁国民支持实施《百年法》,理性地接受死亡。他之所以甘愿饮鸩自决,正是为了唤醒国民。”

“你凭什么如此肯定?”

“笹原前次官自决前亲口对我说的。”

“你既然在他自决前同他见过面,为什么不阻止他?”

“我阻止了的!”游佐不禁提高了声调,“如果我能阻止住他,那该多好啊!”

“企图以一人之死而唤醒全体国民,这简直就是基里洛夫[11]的自杀哲学。荒谬!”

沼田次官此言一出,游佐恨不得挥拳揍他一顿。

就连友成大臣也听不下去了。“沼田君,你这话说得太刻薄了。笹原君好歹是你的上司呀。”

沼田次官再遭训斥,灰溜溜地垂下了头。友成大臣看他这副窝囊样,不禁流露出失望的神色。这也难怪,沼田的才干明显远不及笹原。

友成大臣将目光又投向游佐。

“你刚才说的笹原君的遗志我也明白,但公布他的遗书就另当别论了。”

“为什么?”

“因为没有证据。”

“证据?”

“虽说笹原君留下了遗书,但谁都没有见到过。只有你的证言。我们当然相信你,但要向全体国民公布的话,就必须有不会遭人诟病的完美证据。否则,舆论就会抨击我们编造赚人眼泪的故事,以操纵国民投票。”友成大臣将身体往椅背上一靠,似乎已经决出了胜负,“你回特准去,把这个原因告知你的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