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三) 明月落尘笼

作为京城武师,武立天自是见识过众多好手,但这些人世家规矩气甚重,使出来的招式纵然精湛,却皆有条框。王小元出手圆融灵妙,超然不凡,他乍一看下便认定这定是位隐居山野的高人。

不料待烟尘散去,他凝神一望,只见到个神色惊惶、着素布夹衣的瘦小少年。

武立天眉头一皱,高声问道。“是你接了这铁殳?”

他声音洪亮,惊得少年仆役向后踉跄了几步。王小元脸色煞白地摇摇头,又懦懦地点了点头,眼神如惊弓之鸟般飘忽躲闪。

武师心头不耐间本杂了些疑虑,但在瞥到王小元手上握着的雁翎刀时两眼猛地一亮:刀鞘上铁殳的刺痕清晰可鉴,这少年竟未抽刀,单用刀鞘挡下了他的疾速一击!

武立天一时胸中激荡,心头百味杂陈,又惊又怕,既喜也妒,继而仰天长笑一声,“——是你接了这铁殳!”

随行的官人见武立天狂笑,不由得讶异,在场边窃窃私语。“我看武大人心高气傲,对名家好手皆是冷脸相待,怎么现在对一个乡野小儿笑得如此开怀?”

“反正我可没看准方才发生了何事。”另一名武官揉了揉眼,“这下仆哪儿使得出什么上上招,难不成是武大人出偏了手?”

既非使了上上招,也非出偏了手。武立天一掷星速神通,王小元一接巧意灵融,二人兵刃相接皆是在刹那之间,六十割一弹指方可察见,若非对武学有所领悟之辈几乎无法应接。

武立天自幼在盟主教导下习武,早看惯了南北武派各招各式,自诩能将世上武人招法猜个八/九不离十,可这粗贱下仆使出的刀法他却闻所未闻。他心头疑惑,当下便沉声问道。

“你师从何人?”

王小元正想开溜,此时懵懵懂懂:他哪里懂什么刀法!平日摸刀不过劈柴磨霍,连鸡鱼都不敢宰。此时武立天一问,他想起平日常在柴房后厨打杂,便迟疑道。

“灶……灶王爷。”

见武立天神色古怪,他忙添上一句。“灶王爷让我每五日上山劈够柴火,烧饭煮水,我便照做,因而柴刀使得多些,大抵是练出了门道……”

“胡说八道!”武立天怒极。“你那等寒碜柴刀哪里比得过避水枪?若是避讳师门不说也罢,竟敢这番胡言戏弄!”

他巡游数月皆寻不到一个可在他殳下过几招的人,心气既躁又傲。今日本想嘲弄这些乡下人一番,不想反吃一堑。

言罢,武立天飞身至铁殳落地处,拔了兵刃直指王小元。“我再来一殳,看你接不接得!”

话音落毕,铁殳已出。这回却可不不止“一殳”,缘因武立天怒气上涌,有意为难,一刺被分作两刺。但凭其电闪雷鸣之速,众人只觉眼前花白,全然不知他这兵分两路的伎俩。

见两道烈风虎啸龙吟般袭来,王小元六神无主,心里苦叫:“坏了!”当下便要转身滚避一旁。

但他余光又瞥到地上瘫坐着的老黄牙,若他闪避,那铁殳劲道可要实实落到这老头身上,于是只得硬起头皮,直面武立天。

王小元泪欲先走,心里直念:“怎么接得?如何接得!”

他听闻过避水枪大名,自知全无接下这传说一枪的可能。方才不过是取巧,以柔化刚,借力打力,双手便已像抽筋碎骨般剧痛不已,怎么还有胆去接第二、第三殳!

眼见利锋将至,王小元仍是全无头绪,索性提了雁翎刀闭眼迎上去。

耳边风声呼啸,眼前漆黑一片,他的心怦怦狂跳不止,鼓噪之间神志竟开始朦胧起来。

接得住吗?

接不住?

接得住!

雷霆一点,刚劲穿云,如何接得住?

恍然间,少年忽觉心境一片澄明,微声残景梭转而过。眼前仿如出现了数幅光景,斜阳穿林映寒石,明月入山落冰冢,二人在其间翩然起武,拳脚相错,刀影交加。

“切记,切记!心如明镜,九念归一。”

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回荡,王小元只觉冥冥中有一股气劲牵动着自己的手脚,身子像是已千锤百炼般熟稔地抽刀出鞘。

只一刀。

他只出一刀。

阴阳无界限,一刀定乾坤。

世上武艺千千百百,可在这一刀面前也只能黯然失色。

无丝毫华炫,也无任何虚倚。

无悲无喜,无他无我,圆融极意,空色澄净。

——正所谓一刀惊人!

武立天只觉神思绽裂,待回过神来时只见那少年仆役气喘吁吁,左持鞘右拿刀,在他的两头夹攻下竟安然无恙。

安然无恙!

那少年接下他两殳,居然全无自满之色,反而手足无措,一脸茫然。看他惊惶的模样,活像一只慌张的兔崽子。

武林盟主之子这回只觉恶寒,他仗着自己天资聪颖,武艺拔群,从不把当今武学名流放在眼中,哪里想得到一个乡野小儿竟可接二连三破了他的得意枪法?

这少年仆役究竟是何人?

见王小元持刀立于自己身前,老黄牙抖得厉害。他认得这个平日爱来武场耍的少年,却看他身材孱弱、总被孩童们欺凌,认定不是个习武的材料。就连小娃娃们也瞠目结舌,他们记得这少年总是挨不了几拳就倒趴得四仰八叉,怎想到今日出刀竟如此凌厉?

这些问题王小元可答不上来,他此刻神色恍惚,满脑子都在挂记着如何从金少爷眼皮子底下开溜。至于方才出的那一刀他更是摸不着头脑,见四周鸦雀无声,他才迷糊地发觉那一刀似乎厉害得紧。

武立天眉关紧锁,正欲出手试探,场边忽然飞来两件物什。他眼神一凛,飞手捉住,发现是方才他叼在口中的桃木签。

同时一个啃了半边的肉包子砸在了不知所措的王小元脸上。

丢这两物的正是金府少爷金乌。他怒目圆睁,对王小元破口大骂道。“瞎搅和什么,你这贼猢狲倒是敢偷溜出来,看我不把你送柴房里关上五天!”又喝道,“还不快把那刀放下?县大人赐的宝刀岂是你能碰的!”

他身后的左三娘本是眉关紧锁,此时却噗嗤一笑,“少爷,这雁翎刀随处可见,怎么就成了宝贝?既然当成宝贝,为何放在外边武场的架子上吃灰?少爷平日懒觉睡得多,练得少,这些刀剑也用不着,不如当废铁卖啦。”

见被三娘拆了台,金乌咳了一声,面目通红,又高声对王小元嚷道。“还在那傻站著作甚?过来!”

王小元唯唯诺诺地收刀入鞘,但正当他要往金乌那边挪去时,武立天忽而用铁殳拦住了他的去路。这青年武师神色不悦,冷冰冰道。“慢着,我和他的切磋未竟,怎可如此轻易了结?”

金乌说。“这泼皮猢狲爱咋和你切磋我也管不着。你俩害得我废了两把刀,又刺得庭里坑洞,四处通气儿,再打下去本少爷哪有银子修房!统统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