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十六)桃李醉红妆

房里静悄悄的,没了声息。明月从划破的菱格里升上来,凉霜似的银辉洒在两人身上。唯一的响动似乎是他俩心脏的鼓噪声,扰得人意乱。

金五觉得心跳得喘不过气来,被压着的伤处灼热地痛,像有火苗般在贴合的身子里烧。玉求瑕忽地伸手去摸他的脸,手指寒凉,像冰一般,轻声道。

“七年了……我寻了你七年。”

罗刹鬼本应无情,霎时却觉得有针尖儿在心头扎,疼得发麻。他常喝酒,向来是不知醉的,但现在却觉得头脑昏胀,似被灌了几坛棠下眠般醺醉。他未曾想过非但是酒,情也能使人酩酊痴醉。

玉求瑕望着他,墨黑的眼看上去有些湿润。

“我去了天山门,学了刀,总算能来救你啦。他们不让我走,但我终究是溜出来了…我的命还欠在你那儿,就算把全天下的人都赊过一遍,我也是要还你的。”

金五只是怔怔地眨眼,他喃喃道。“…既然如此,那在海津时为何不认?”他嘴唇微翕,玉求瑕没听清,只发觉他身子在发颤,心里又不禁凉下几分,唤道,“…少爷?”

“我不认得你。”金五摇头。“你也认错了人。”

那对青碧的眼里像落了霜,彻骨寒凉。玉求瑕怔住了,倏然想起这人是来刺杀玉甲辰的,方才出的每一刀都直奔要害,显是学了一身娴熟的杀人刀法。

“少爷,是我啊。”玉求瑕有些急了,他抓着金五的手道。

“王小元,你还记得这名儿么?六年前我跑到金府里,从树里跌下来,砸了你个正着,往后你便总爱拿这事欺压我…有一年冬时咱们在引水池上耍,冰裂了,你掉了下去,自此最怕冷天,连一丝风儿吹过来都要抱着手炉打抖……”

这些话听来陌生得很。金五记性出奇的好,不曾记得与这人有如此婆妈琐事。他是怕冷,到了冬天绝不肯接金部的活儿,却不知自己这毛病是怎么来的。

“玉白刀法摧人心神,尤以第三刀为甚。我出过几次,有好多事儿都记不得啦。”那着青官服的人只是凄然地笑,“可是少爷,你的事我刻在心底里,分分毫毫都不敢忘。”

玉求瑕接着道。“有几次我甚至连你的样貌都想不起来了,但在天尊像前磕了百八十回头,总算捉回些头绪…夫人是蒙兀儿人,你与她一般生着碧眼,不过颜色深些。”

冰凉的手指在金五面上缓缓摩挲,可扑来的气息却是温热的。金五不自在地闪了一下,眼睛往旁瞥,床边的立柱里还藏着剑,他得够得着才能杀眼前这人。

“候天楼的刺客皆生着同一张脸面。”

金五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很,同时戏谑地朝他笑,“你想过么?我非但不是你少爷,兴许还是亲手血刃你少爷的人。”

那人的脸色倏时变得煞白。

“我只知道一件事。我是来杀人的,”金五继续凉薄地道,“今夜杀的人没找成,有条肥鱼却自个儿咬了钩。”他勾起嘴角,冷冷发笑,“天山门玉求瑕,我也惦记着你的脑袋很久了,三年。”

说着迟那时快,刺客咬着牙忽地翻身蹿起来,屈膝顶在身上那人的腰腹上!玉求瑕却也是个机警之人,闪得极快,瞬间弯了身用手垫着他膝骨。金五捂着胸口,手往立柱边伸,这人一定想不到自己藏了不止一把刀,而是两把刀,两把剑,为的是能随时随地顺手杀人。

见他如此举动,玉求瑕心里翻绞似的疼,又唤道:“少爷……”

刺客翻身落在石砖上,抄起那被划破的铜面往脸上一罩,冷冰冰道。“我不是你少爷,也没兴趣占这便宜。你是玉白刀客,我是黑衣罗刹,对头冤家,总归没个能善处的道理。”

刀客在红帐子间望着他,秀气的眉已紧紧蹙起,看着泫然欲泣,道。“看来咱俩连最后一样东西也没啦。”

“什么?”

“名字,咱们把名字都给丢了。”

那人澄亮的目光看着惊心动魄,透着股说不出的悲凉。“七年了,再不是王小元和金乌了。少爷,我找到了你,但你还没找到归路。”

玉求瑕把刀往旁一撇,松纹刀滚在地上,落到架床底的阴影里。金五忽而觉得恼火,竟在个要杀自己的人面前扔了刀,除却轻慢,再无缘由。

金五死死盯着他,喝道,“捡起刀!”

“第二刀见血,第三刀杀人,我不能再握刀。”玉求瑕摇头。“王小元没有对金乌出刀的道理,以前如此,现时也一样。”

“我让你捡起刀!”突如其来的怒火汹涌席卷了心头,金五厉声喝道,“我管你是姓王姓玉,我要杀的是玉白刀客,江湖榜上第一!”

身为候天楼刺客,他不能放过这机会。待玉白刀客退入天山门,阻在面前的是冰池剑冢,天山剑阵,因而纵然此时有伤在身,金五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要在此与天下第一的刀客交锋一回,赢了能保住左三娘,输了不过赔了贱命一条,划算得很。

只是在下一刻,金五便惊得目瞪口呆。

玉求瑕张开手对着他,神色无虞。“你不是要杀我么?来啊,哪儿都任你刺。”又嘻嘻笑道,“看准了点,方才的准头真不行。”

那人手上无刀,自己只消一刀过去便能了结他性命。明明正是大好机会,金五却觉得自己声音发颤:“…你犯了什么毛病?”

玉求瑕朝他扮鬼脸。“你要我拿刀,我偏不要。你忘了么,少爷,我最会和你对着干了。”

这新郎官打扮的人对自己一口一个“少爷”,听得金五心焦。霎时间他再也不顾心头躁动,手往幔子里探去。

一声脆响,他掐断了竹立,另一把漆黑铁剑在月光里滑出。这回他不敢使刀,因为对面那人是全天下刀法使得最好的人,自己再出手不过是班门弄斧,徒增笑柄。玉求瑕安静地看着他拔剑,剑身在立柱边擦过,发出刺耳尖啸,初时缓,后时疾,而后如雷霆一闪,迸裂而出!

殷红的鸾帐刹那间裂成长练,柔滑地在剑锋前断成数截。罗刹的剑法从来稳而狠准,每一剑都重钧难抵。他一出手便是钧天剑法,武林盟主武无功的定山之剑,如峥嵘巨岳,似崚嶒天峰。

这剑法玉求瑕不是没见过,武无功凭着这剑法威震四海,坐稳盟主位子,却少有人知道他家少爷九岁时就已偷师而成。

玉求瑕忽而有些恍神,过往光景倏时涌上心头——那时金乌正临幼学之年,可烦练武的事儿,听宁远侯家出了个天赋异禀的小公子,武盟的人日日流水般地往厅堂挤,想把他揽进自己门派里。但金乌偏不干,提着剑往院里兵铁架前一站,把各流各派的功法演了一遍,又煞有介事地把其中舛讹挑了个清楚。后来没人敢收他,连武无功也不成,因为金乌只看了一遍就把钧天剑演了三成,人人道此子日后若不是独步天下,就定是个武林祸害,个个都绕着道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