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章 (三十三)年少意疏狂(第2/2页)

那是他娘亲的名字。

那一刹那,金五忽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他恶狠狠地望着胡姬,反手抓住了她的腕节。

“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个名字?”心里绷着的弦似乎倏然断裂了,他又高声喝道,“从哪儿?说!”

他忽而觉得似有一道深壑将他割成两半,自己不再是自己。蒙在往事上的坚冰逐渐消融,过往如朔风席卷而来的雪片般纷飞涌现。

会兰乌也,他的娘亲,蒙兀儿会兰巴图的女儿,她曾经宛若杀神,令北营军闻风丧胆,是黑水边的罗刹女,弯刀上带着拭不净的血,骨子里是狼一般的桀傲。可在金乌的眼里她不过是个爱笑的女人,操着口磕绊的官话,会把咬过的杨梅果儿偷偷丢给他吃。

胡姬的眼里涌出晶莹泪水,如断线的串珠般落在前襟上。“她是我们的九公主,骑队里的牌子头,后来她逃开了汗国,自万人之上沦落为遭人耻贱的叛徒。”

“你的身子里流着和我们一样的血,但眼睛不一样,”金发女人的目光越过铜面热切而哀伤地投向他,“只有她才会有这样的眼睛,像永远在猎食的鹰隼。”

“会兰乌也死了。我不是她。”金五呆了半晌,木然而冷酷地摇头,心里却已掀起骇浪。

他娘亲曾是游荡在荒漠里的最可怖的鬼魂,连孩童都为其胆寒嚎啕。汉人容不得她,恨不得将其饮血吸髓,可后来就连故乡也将她斥为倒戈叛贼。

胡姬却殷切地捧着他的手,她的十指滚烫,似是有炽烈的火焰在她身体里燃烧。她情难自抑,磕绊道:“你不是她,你是她的子嗣。我有话要与你说,关于汗国的事,关于她的事,还有…你的事。”

此二人说的都是西胡话,在赵张两人听来叽里咕噜,如诵天书。张权凑到赵岭耳边,压低嗓门道,“这黑衣罗刹…是胡人?”赵岭不知如何作答,一把将他脑袋拍回,发愣地听着他们叙话。

说来奇怪,但他们似乎是同一类人,血缘隔着千里将他们系结,风刀霜剑也斩不断族血的羁束。

胡姬低垂眼眸,悲戚地道:“你也是…哈茨路人。虽说仅有一半的血,却依然逃不过这受诅之命。”

她将手伸出,挽起衣袖,露出一段洁白的胳臂。其上竟密密麻麻地布着针眼,臂弯处乌青一片。金五看了眼皮一跳,却没说话。

“这是汉人留下的。他们会把我们锁起,用施针术把毒引进我们身体里。哈茨路人毒与药皆难见效,若是他们世家中有人不甚中了毒,便会将我们当作引毒的药罐,将毒从他们身子里引出。”

“还有很多像你一样的孩子,被掠进各个世家,我们在他们眼中不过是贱种、是玩物。可你为何还要与汉人往来?汉人都是肮脏的、卑鄙的、无耻的。”

胡姬胸脯剧烈起伏,发红的眼里盈着泪花。她见金五只是静静地听着她的话,并无动静,忽地一把捉住他腕节,用力一拧,将他扭向玉求瑕的方向,用西胡话高声道:

“你…你为何还不对那个汉人下手?我看得出来,他的心里在踌躇。他对你戒备之极,兴许还有想害你的心思!”

金五平静地回望她,缓缓摇头,只道:“我打不过他。”

“而且…他不会是那种人。”

胡姬抓着他的手又紧了一分,带着不知是痛苦还是愤怒的炽热感。

倏然间,一切陷入死寂之中,只听得荒凉的风声在裂洞里回旋。金五望着胡姬,像在看着荒原中的另一个自己,他忽而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胡姬道:“塔娜。珍珠的塔娜。”

“是吗...塔娜,是个好名字。”金五从胸腔里长舒出一口气来。他静默了稍许,眼里映着浅淡的悲伤,丝丝缕缕,却像流光般转瞬消逝。

他说。“那么,再见了,塔娜。”

倏时间,黑衣罗刹忽如跳猫子般蹿起,眼中精光迸裂。他伸手拔出猎刀,寒芒劈开了流淌的风,落在胡姬雪白的脖颈上。

一切似乎来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刀刃撕开皮肉,破骨如泥,血蛇从裂口里飞溅而出,塔娜的头颅像革鞠一样骨碌碌滚落在地。前一刻他们还十指交握,相谈甚欢,后一刻就只剩下一人一尸。

他斩下了那胡姬的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