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五十)风雪共恓惶

万书生犹豫片刻,接过那半只果子。

待他意识到这是某种馈赠时,芦柑已连皮带肉地在口中嚼动。饥肠辘辘之下,他恨不得连沾过汁水的手指一齐塞进肚里。

他心想,世人常道玉白刀客人美心善,这话果真不假。如此想来,方才误认为刀客要拔刀相害的自己实在猜忌心甚众,肚量颇小。

玉求瑕低低地叫了一声,他一不小心,背在肩上的褡裢掉了,口子一松,从里面滚出几只果子与几件小玩意儿,有扫天婆、小莲灯,还有煮蒲芦和石灰包,都是供奉祛邪用的物件。

原来这天下第一刀客也与寻常百姓一般,要在天贶节虔心拜神,求得福运。

见玉白刀客弯身要捡,万书生忙不迭道:“万某来帮手。”

拾到供奉东岳圣帝的果子零嘴时,他不禁喉头滚动,但还是使劲咽下了涎水,把物件如数放回玉白刀客的褡裢中。玉求瑕感激地点头,拾掇好后抬腿便要走,看着是要赶着去办事儿,这时万书生忙唤道:“玉…门主!”

刀客止了步,白纱在风里漾出涟漪。

“您是玉白刀客吧?实在失礼,万某有个不情之请!”说着,万书生便伏身屈膝,两手撑在地上,要给他跪下磕头。

虽说身入乐籍,他却着实是位倨傲之人,自然懂得男儿膝下有黄金的道理,可此时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法子能让这西北一大宗的门主留步,因而不得不跪。

谁知一支雪白如玉的刀鞘突地伸来,托住他两膝。

玉求瑕笑道,“万先生莫跪,有何吩咐尽管说了便是。”

万书生顿时又喜又忧,喜的是玉白刀客如此平易近人,忧的是此人似乎有约在身,怕是耽搁了行路。他支吾着将自己身世略微一叙,说他穷困潦倒,却又想不出法子如何写话文,斗胆来求刀客将武盟大会草略说上一两句,他心中也好有个底子。

玉白刀客仰首望了望日头,未急着应了他请求,只道,“在下日中时要赴约,若先生不嫌弃,可与在下一同来。”

与天下第一同行,自然是再珍稀不过的机会。万书生连忙点头应允。

他们去了城东最华美的酒楼。雕栏玉砌,美姬如云。糖缠的桃李莹润晶亮,犹如珠玉玛瑙;鲜肥虾蛤五光十色,教人目不暇接。象牙盘与玉盏在身裹吴纱的妙人儿手中轮递,马肉饭、腊汁鹅与河蟹鲜美飘香,繁如星罗地送入蝉翼似的纱帘中。

这般光景已慑住了万书生,他不住地拍着身上的灰,战战兢兢地随在玉白刀客身后。玉求瑕却坦然地顺着杉木梯往上走,仿佛此处不过是自家后院,早已熟来熟往。

楼上更是胜景一处,楼栋飞栏,珠帘绣幕,轻歌曼舞,弦管铿锵。虽非金碧辉煌,却也珠环玉绕,灿若明霞。油纸窗外正对着戏台,不一时,伶人将大锣敲得震天响动,涌出红幔子来。

“这边请。”玉白刀客对万书生道。

万书生这才瞧见帘后摆了桌。玉求瑕掀了帘子进去,他也谨慎地跟了来,蹑手蹑脚地探头去看。

猝不及防地,迎空忽地砸来一只引枕,猛地打在玉求瑕脸上!

刀客闷哼一声,踉跄几步。万书生大惊失色,突然听闻帘内传来一个沙哑嗓音,怒意尽显。

“你是脑瓜子坏了还是怎么着的?一个时辰,我在这儿等了整整一个时辰!”

玉白刀客将那引枕自脸上取下。任他方才如何气度不凡,此刻都忽地变得唯唯诺诺,缩手缩脚起来。

万书生正奇,往帘内望去,束腰条桌后正坐着个横眉冷眼的少年,身披捻金绸缎衣,腰系白玉带,看着非富即贵。奇的是他说得一口好官话,却生了对碧瞳,发丝微翘,随意地在脑后结了细发辫——是胡儿才有的样貌打扮。

“少爷,我路上耽搁了些,不过贡品倒都买齐啦。”玉白刀客笑道,转身对万书生道,“先生请坐,不必惊惶,这位是在下少东家。”又靠近万书生耳边悄声说,“别怕他气势汹汹、牙尖嘴利,对在下是那样,对旁人倒还好些。”

“你这哪儿算耽搁?”金乌冷笑,他眼下有道刀疤,一|颤一|颤地颇为吓人。不一时目光就落在了万书生身上。

还未等他询问,万书生先做了揖,忐忑地开口道。

“彭门万事通,有求于玉门主,不知这位公子可否…应允?”

天山门门主竟还有个东家,这可是天下无人知晓的秘事。

那少年倒对他不以为意,摆手让他坐下。玉求瑕将他那苦恼之事略微一谈,大意是对武盟知之甚少,话文无从写起,想拜会江湖中人以求得一二可落笔之事。

金乌听罢翻着白眼道,“这还不简单,把他丢到武无功那儿去不成了么?要那老伯领你游一游丰元,甭说几纸话文,三本、四本都写得来。”

武无功是当世武盟盟主。万书生顿时面色煞白,不知这少年究竟与盟主攀了多少亲,带了多少故。

“在下觉得不妥,”玉白刀客却摇头道,“如此一来,要如何让武盟主应承?若是凭在下的名头,天山门定会很快杀上门来;若少爷你出面,又不免教领了江湖令的群杰捉住蛛丝马迹。”

“那你说说,如何是好?”金乌举起筷子指他。

玉求瑕笑道:“不如就以风月笔法。写我与少爷芙蓉帐暖,朝云暮雨……”

金乌一把掀翻了桌子。

他俩可绝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边是破口大骂,一边是极尽狎言浪语之事,所幸桌上所置茶点不多,兼之玉求瑕身法了得,在桌面掀翻之时便伸臂一揽,将象牙碟一一接住,嘴里还接了只青糍粑,像蛇般活灵地在桌腿椅脚间钻来游去。

万书生看得张目结舌,任着他俩打闹许久。终于,金乌将瓷筷架狠狠一掷,道。“停手,不打了!”

此时四处已是一片狼藉,碗碟翻倒,汤菜遍地。玉白刀客伸手接了那筷架,忽而灵机一动,转头对万书生道:“万先生,不如您来写在下与他争斗之事罢。”

“嗯?”

“在下与他,先生可假作是玉白刀客与黑衣罗刹,”玉求瑕笑道,“在下听闻这二人相斗的戏码颇受喜爱,若是先生来写,定是铺采摛文,写得酣畅淋漓。”

茶铺子里确实时常说几段天山门与候天楼之怨仇,加之玉白刀客乃天下第一刀,黑衣罗刹又是穷凶极恶之人,此二人相斗,高下胜负如何之事早已被说客津津乐道。

万书生犹豫道:“这倒是个好题,可惜了万某武艺不精,于刀剑之事实在一知半解。这般假学识写不得真文章,只怕会误人子弟。”

往时关于此二人争斗之话文难有出彩之篇,权因撰写之人不通武学,便只能对两人功法胡诌乱编,顶多以情仇搪塞,于是众人虽乐听,却总听得不甚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