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四十一)世无一处乡

初日东悬,天色已现出鱼肚白。骡车自山驿中悠悠起行,踏过在日光下发亮的紫地丁与细长如金的草片儿。不多时车队便分为两列,一列行入密林间,钻入枳椇荫中;另一列则走坡下的小道,扬起薄纱似的飞尘。

昨夜在祠堂里凑合着睡过了一宿,玉乙未有些腰酸腿痛,晨起时更是脑瓜子嗡嗡地响。他抽着凉气给脸上的伤换了趟药与细布,随后百无聊赖却忐忑地坐在车板上。

一阵迷茫涌上心头。他想救玉丙子,却不知如何下手。前路漫漫,而他只得踽踽独行,无人相助。玉乙未隐约觉得他窥探到了候天楼秘密的一角,对人命祸福知之甚详的左不正,供在祠堂里的泥像,似乎都在诉说着某个隐秘的故事。

水十九从前室爬进车舆里。玉乙未正阖着眼打瞌睡,霎时只觉尖刀似的目光在周身描画,一睁眼只见水十九疑忌地望着他。

玉乙未倒很自来熟,抬手招呼道,“哥,您早。”

他的手上刀伤未愈,缠绕的麻布上露出一抹薄红。水十九见了,忽地问道:“你手上的伤…如何来的?”

自然是被水十九捅穿的。玉乙未心知肚明,却面不改色:“说了您别嘲笑我,是当初追那脱逃的天山门弟子,不慎被他伤了。”

水十九嗤笑道:“无能。”

话虽如此,他却未从车舆中离开,而是踱步至玉乙未面前坐下。玉乙未正战战兢兢地挺着脊梁,却见他倏地从袖管里扯出一张被叠得方正的麻纸来,指尖一弹便把纸条丢入玉乙未怀里。

玉乙未正疑惑,水十九道:“密令。”说着又抬着下巴高傲地努了努嘴道,“拆了。”

心里似是闪出一个不祥的念头,玉乙未打开麻纸,一颗心却先猛地痉挛一下。他呆坐了许久,方才抬头,以难以置信的口吻道:“要…要杀人?”

纸上正写着去处、名姓与时分,人名上用朱笔狠狠画了条红线,仿佛一道狰狞的伤疤。纵使玉乙未从未干过这行当,依然能猜出八|九分。

水十九反奇道:“刺客杀人,那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咱们不杀,还留着别人脏手么?不过是各司其职罢了。”

玉乙未只觉两手冰凉抖颤。他唯唯诺诺地应了好,将麻纸上的字仔细记了,便将纸揉作一团,塞进嘴里,抓过一旁的羊皮囊喝了几口水沾湿后咽下。

他好不容易把这粗糙的玩意儿吞下去,忽地想起玉丙子,慌忙问道:“咱们要同其他车队分开么?”说着他先扑到轩窗边,揭了帘子往外一瞧,只见他所在的这架骡车先往小路行去,果真与小师妹所在的车列分道扬镳。参天古柏在径旁缓缓掠过,正午日头如火伞高张,曝晒得黄尘滚烫。

同样滚烫的还有水十九的目光,灼如烈火,缓缓在玉乙未身上逡巡。水十九看他把密令吞进肚里后,忽地淡淡地来了句:“这并非你应知之事。你是火部的罢?记着,你们不过是根手铳的火线罢了,只用临敌时点燃便成,其余事皆不许插手。”

玉乙未冷汗涔涔,却仍大着胆子贫嘴:“像火七那般的哑巴,在候天楼比较受人喜欢?”

水十九阴阳怪气地冷笑一声,将两手交叠在脑后,惬意地舒展着身子,将脊背靠在车板上。他微笑着望向玉乙未,道:“不错。”

玉乙未心里正翻江倒海似的难受。要他去杀人?不如要他立时在此自尽的好。他是杀人的料么?虽说先前杀了玉己丑、火十七两人,不过是失手自保的举措。且那日手上染血后,他便每夜噩梦连连,有时恍惚间看到玉己丑肚破肠流,血雨漫天,有时则是恶鬼侵袭,张牙舞爪地朝他撕来。

胸口压上了一块巨石,他觉得自己活得愈发如行尸走肉,苟延残喘。

水十九闭目歇了片刻,忽地从背后抓起一把长剑。虽为做斥候细作多的水部,他确也着实身手敏捷。玉乙未只见眼前一花,只见一道漆黑剑刃横亘眼前,云芝剑挡,约三尺长。

刺客握着那剑,剑尖直指玉乙未鼻尖,眼里煞气毕露。霎时惹得玉乙未冷汗犹如瀑涌,将一身黑衫浸透。

正惊惶时,却见水十九嗤笑道:“怕什么?”

我怕您削我。玉乙未不敢说出口,却见剑锋一晃,巧妙地自鼻尖擦过。长剑在水十九手中灵巧一旋,一瞬间便将剑柄握在掌心里。

这水部的刺客收剑入鞘,把长剑抛给他:“拿着。你先前的那剑短了,不中用。”

“拿着…作甚。”玉乙未傻眼了,但还是乖乖地把那剑接过,绑在系带上。

水十九对他冷笑,眼里像刮起了风霜:“不是说了么?去杀人。”

“我同你一齐去。”

骡车行不多时,便入了成邑里。灰城墙上种着一片马缨花树,还未到开花的时节,便透出一股浓郁苍翠的碧色来。丛丛簇簇,风拂时正如翻涌绿浪。夜幕时分,刺客们将骡马拴在桩上,扮作伙夫在酒肆里歇脚。

玉乙未伏在屋檐上,吹着凉风。说来也奇,他摸不清候天楼杀人的缘由,看着仿佛是随心所欲、想杀便杀,却又受密令所缚,不得妄动。

杀人这种滋味正有如烈毒,有人戒不得瘾性,愈发沉沦;有人只消一回便被毒毙,心如死灰,极尽煎熬痛楚。玉乙未不知自己算哪种,只知横竖皆是死路,不是被候天楼刺客所杀,便是在噩梦似的屠戮里杀灭自我。

飞檐画角下,烛火荧煌,觥筹交错。红漆木椅上人头攒动,笑语喧天。水十九向他点了几个要仔细盯着的人,他一面两眼惶惑扑闪,一面手心里汗液直流。

“要杀的人在何处?”他问。

水十九伸手一指,玉乙未循向望去,只见乌压压的一片人头,也不知指的是谁。

玉乙未讪笑,“哥,您这么指我可不明白。”

水十九淡淡道:“全部。”

“啥?”

“我说,”水十九漠然地望着人群,冷冽地道,“这间酒肆里的人,全部。”

其后一切便有如幻梦一般,再不真切。玉乙未只觉自己的身与心仿佛裂作两半,全无知觉。尖利而嘹亮的瓷哨声划破长空,搅乱宁寂。他依着水十九的话点燃火线,把澄亮的纸灯笼一个个打裂。眼前霎时如坠深夜,伸手不见五指,耳旁只听得霎时迸发而出的如雷惊嚎,旋即是桌凳翻倒、杯碗碎裂,像极了挟杂着惊雷的骤雨。

刺客们挥舞刀剑的呼啸声盘旋于耳,利刃入肉、血雨纷零。玉乙未震恐地呆立在这腥风血雨中,嗓中忽而发出喑哑的哭嚎。他想起了那个天山门弟子丧命的夜晚,想起了倒在血泊里的玉执徐,这是每夜皆会在梦中上演的惨戏,而如今又要重演。

“拔剑,火十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