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4章 (六十六)风雪共恓惶

银粟飘零,琼芳碎堕,栅路檐瓦宛如素裹银装,驴骡拖着沉重的柳木双轮车,在雪面上留下一串深深的印子。天色看着晦暗清冷,街中的廊房却热火朝天,缘因今儿正赶着庙市的日子,卖靴鞋布袜的、蒸猪脂白米团子的、走解的,闹哄哄挤作一团,似能蜩沸十里。

王小元一大清早便被木婶撵起来,从下房里跌撞地出来,赶着为骡马喂酒糟草料,给清油车铺好软垫。他先几日在柴房里过的夜,本是不畏寒的,却不知怎的竟染了风寒,头脑晕乎,淌着鼻水。金少爷今日要出门,左三娘也随着一起去。他在车棚隙儿里瞥见三娘正同金乌言笑晏晏,但见她一身靓丽的水纹锦绣裙,还仔细地描黛抹脂,花枝招展,一副情痴模样。王小元心里酸楚,怯怯地收了眼,垂下头去。

左三娘这时却跑过来敲着窗子:“傻小元,待在那儿不许动!咱们很快便上来啦。”

“不…动?”王小元拖着鼻涕,懵懂地问,“为啥?”

三娘道:“傻子,你也得来呀!一会儿去街里抓些药回来,这一回得添多些,你得帮着点手。何况你不是也受了风寒么?”

王小元不知说啥好,慌忙起身道:“我…我去前室里和车把式坐着。”他才猫着腰,要掀开帘子往方舆外钻,却见一个身影先拦在了面前。金乌冷淡地仰头望着他,身着灰鼠毛一裹圆,怀里抱着汤婆子,惨白的额上裹着圈细布,遮着先前被王小元撞裂的伤口。

金乌用力推了他一把,“进去,坐着。”说着又转头唤三娘道,“我有些话同他说,后头还有一驾车,那架更舒坦些。”

左三娘气鼓鼓的面庞像当熟时节的红果儿似的,却还是乖乖顺着金少爷的话进了后头的车里,她难得地在王小元面前显出一副再不温良的模样,对金乌嚷着“要是难受得与我说!”罢了才不服气地钻进车棚中。这可教王小元愈发坐立不安,他像浑身被铁钎子钉着一般僵硬地坐着,脊背发毛,两眼骨碌碌直转。金乌捋了捋衣摆,绕过他身边坐下,手指轻叩着铜壶,敲出教人心神不宁的轻微钝响。

骡车慢悠悠地走动,从雕镂的轩窗里能瞅见挂着红纸灯笼的栈房,小巧的白粉墙青檐瓦挨挤在一起,街两侧的大通檐仿佛近在眼前,远远便瞧见一片乌泱泱攒动的人头。王小元的心怦怦直跳,他拿帕子擤了擤鼻涕,脑壳有些晕乎乎的,遂忐忑地往后靠在软垫上。

“少爷,你要和我……说何事?”王小元嗫嚅着问。转头却见金乌没在看他,额头抵着窗格,似是在静静地凝视着车外纷飞的小雪。

折磨人的死寂持续了片刻,两人心思各异,却默契似的闭口不言。每一刻都难捱至极,王小元惴惴不安,最终吞吞吐吐地开口。“我也有话…想同你说。我先说,行么?”

“我爹还是我娘的卖身契,还在少爷你那儿么?我…我想赎出来,加一倍的钱也好,两倍的也成。府里现时也不缺我一个打杂儿的,我又笨,眼睛也不好使,还净给你和木婶儿添麻烦。”

王小元转过头去,正恰瞥见金乌缓慢地将脸移过来,眼珠璆琳似的清莹发亮,却陡然生出股阴冷之气。“你想走?”

“…嗯。”王小元支吾道。老实说他也觉得这要求有些匪夷所思,没听过世仆细民能从主户手下脱身的。即便有,那也是主子愿积德累善,恩准能放人走。他可不觉得金乌能如此大发善心。

金乌道。“也不是不行。但还没到时候,要雇些惰户去跟着你也怪麻烦的。等你哪一日眼睛治好了,我再放你走。”他垂下头,隔着布袋拨弄汤媪的提手,一下一下地闷闷作响,忽而问道,“下个东家找着了么?”

他俩说起话来意外地平静,却仿佛乌云里酝酿着狂风烈雨。远处隐约的喧杂声宛如雷鸣,王小元的心已开始如在风雨中飘摇。

“还没…”

“那可别指望我能替你寻个好下家,”金乌道,“天底下嫌我恶我的人多着去了。你去问木婶儿,说不准还能找个落脚的地方。”

王小元高兴了起来,眉眼弯弯地把笑堆在脸上,金乌没冲他大发雷霆,好歹是应承他能卷铺盖走人的。只是治好眼疾这事又好似遥遥无期,他猜金乌是不愿他落得笃疾,等着出去后被别人戳脊梁骨。

“少爷,我想起了一个故事,也不记得是哪个与我说的了。说的是以前道门仙都里有个胖长老,嗜鸟如命,屋里摆着一溜儿四角爪钩笼,啁啾不断。有一日他访山走水,正恰碰见有个猎鸟儿的村人,捉了一串的鸟雀,把两翅缚起,看着很是凄惨。那胖长老看鸟儿们啼哭挣动,于心不忍,便出了几贯钱买了回来。”

“待他把鸟儿买回后,好吃好喝地把它们供起来。养在珐琅金银笼子里,配青花钵食罐儿,喝的是梅花瓣上融化的雪水。但鸟儿很快便死了,也不是长老养得不对,只是扑飞惯了的野鸟着实难驯。它们认不得食罐儿里的白面馒头渣子,只想回到山林里去啄野果吃,长老没有救它们,只是从一个笼子抓到了另一只笼子里。”王小元认真地望着金乌,忽而露齿一笑道,“少爷,你真好,你会把我放出笼子的罢?”

金乌只是沉默,眉宇间似有一只解不开的纷乱的结。

有时王小元觉得在他面前会畏首畏尾,有时却又憋不住想说些讥刺的话。大抵是金乌平日里就是如此阴阳怪气的,他也学上了几分。

“王小元,我也和你说个故事吧。”金乌忽而嗤笑一声,道,“有个混小子,生来便是被人唾骂的,缘因是他生得不好,长在了恶人遍地的山沟子里。但他偏不信,觉得自己总该不是个王八龟儿,于是他经千难万险、顶着旁人冷嘲热骂,总算成了被世人称颂的大善人。”

“后来呢?”王小元惴惴不安地问。

“后来?后来他后悔了。”金乌道,“因为善人和恶人总归是一样的,都是世人给的名头。只不过善人更身不由己,他想救一个人,可人人都盼着他救完天下人。他想回去,但谁都拦着他,像撞油渣似的要把他榨个干净。不过他也是真傻,居然也不自量力地真想把自己最后一滴血都榨出来。”

浊云里腾旋着呼啸的朔风,刮过空荡却繁复的窗格时被切碎成片片凄厉的呜咽声。王小元吞了口唾沫,紧张地问:“那…那个他想救的人,现在如何了?”

金乌似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一刹间茫然地扑眨着眼。他俩倏然对视,撞进了彼此的目光中。金乌愣怔了片刻,道:“…在等着。”

“等?”

“对,就是在等。从日升到月落,从春到冬,一直都在等。因为他经常日夜不分,所以每一日过去就在墙上写下一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