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四十五)世无一处乡

王小元正在医馆里的条凳上垂头丧脑地坐着,瞪着一双眼发愣,因为他一闭眼便能看见金乌惨白的脸庞在眼前晃动,鲜红的血迹直烙在了眼底。

邻桌有个公子哥儿模样的人物,戴个覆杯轻纱帽儿,镶金圆领袍衫,蹬着鹿皮高靴,伸着胳膊放在石枕上,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两个分别名唤菖蒲、竹叶的小僮围着他打转,将胳膊创口处的黑血吸净,连漱嘴都赶不及,连忙给那公子哥儿扎上绢布条。

那公子哥儿被缠好了绢布,立时变了脸色,一巴掌便呼在替他包扎的小僮脸上:“轻点儿都不知道么?你知道我这胳膊有多金贵么?”

小僮菖蒲捂着脸可怜兮兮地道:“不知道,公子。”公子哥儿伸手把另一个叫竹叶的小僮也扇了清脆的一耳光,怒道:“比全刨了你俩家祖坟都值钱!”

王小元微微侧过脸来看他,却沉默着没说话。他总觉得似是在那公子哥儿身上看到了他家少爷故作跋扈时的影子,自打从第一回 见面起,他就知道金乌本是没有世家的骄矜气的,那个人像周身生了刺,对谁都是副淡漠疏离的模样,可对自己却偏不同。

布帘后似是传来击掌声,啪啪两声脆响。菖蒲与竹叶踩着小碎步跑入帘内去,不多时又跑出来恭敬地向公子哥儿道:“陶公子,孙大夫请您入内。”公子哥儿冷哼一声,捂着胳膊站起身来。王小元瞥见他胳臂上留着道口子,像毒蛇獠牙咬开的小口,红肿了一片。

疑窦油然而生,王小元总觉得古怪,小间里仅有老医士与孙大夫二人,可为何不先给他家少爷治病,倒喊了个后来的跋扈子弟入内?那姓陶的公子哥儿入内过了些时候,他犹豫半晌,还是蹑手蹑脚地随了过去。

小仆役猫着身子,趴在布帘缝隙里,偷瞧着里面的光景。只见老医士与孙大夫已在榻上摆开条软绒巾,将铁盒中的毫针用沸水煮了拭过针尖。金乌仰面躺着,依然是一副昏迷不省的模样。那公子哥儿一入内,俩小僮便给他拉上张圈椅,铺上软垫,舒舒服服地伺候着。

老医士背着手微笑道:“陶公子,方才我同孙先生谈过一番,您这金尾树奎的毒着实如麻综乱,恐怕寻常法子解不得。”

陶公子先愣了一愣,“解不得?”他呆了片刻,又钝钝地问:“真解不得?”沉默了一会儿,他猛地跳起来,抓着胳膊凸着两眼道,“孙大夫,你不是号称成邑第一妙手么,区区一条长虫的毒都了结不得,我爹拨你的银两都打了水漂么!这医馆还有什么颜面开在成邑街上?”

老医士笑道,“陶公子稍安勿躁,自然是想到了解您毒的法子。”说着便抓起金乌的手腕,拈起一枚毫针抵在腕口,“陶公子,正巧今日我等收治了个哈茨路人,此人脉象虚浮,又身负奇毒重伤,还吊着一口气,正恰能借毫针法将您身上那金尾树奎的毒引入他身中。”

陶公子赶忙捋袖伸膊:“赶紧的赶紧的。你俩先救我,我才有条命听你二位慢慢道妙手回春的能耐。”

孙大夫闭目长叹:“想不到为保这医馆名声,竟要害一人来救一人,又何曾称得上‘仁心仁术’?”

陶公子撇嘴,指着昏睡的金乌道:“嗐,老孙头,你想错了。我不但是人,还是人上人,他非但不是人,还只是条为害中原的蒙兀儿狗,你这‘害一人救一人’值得。”但见孙大夫眉关紧锁,频频摇头,却已伸手拈起毫针。陶公子见了那尖利毫针,浑身先抖瑟了一轮,可目光游移逡巡到金乌惨白的面容上时,他却忽地眉头一跳,忽问道:

“两位老大夫,还有救我的其他的法子么?”

老医士笑道:“有倒是有,可这金尾树奎毒甚为繁复,下药时免不得药性相冲,恐怕会教陶公子您废去一二只手脚,坏几个脑袋。”

陶公子哆嗦着摇头:“那算了罢。”他转头望向不省人事的金乌,伸手扳过他面颊仔细打量了一番,一面思忖一面道,“这哈茨路人生得倒挺好看,比兄长买的几位高丽奴都长得干净,拿来做药人可惜了。只是我总觉得这面相似曾相识,不知在哪儿见过……”

孙大夫已拈起毫针,缓缓向金乌腕中刺去。这毫针本是入体则软的,不知为何针尖刺入肌肤时金乌却猛地挣了一下,像鱼儿摆尾似的猛颤。孙大夫与老医士吃了一惊,霎时间扑上前去按着他手脚。王小元在帘子缝隙里瞥见金乌眉头紧皱,似在昏睡中极为痛苦,攥拳的手上突起青筋,似在随着微弱的心跳缓缓搏动。金乌气喘频频,口里发出断续的呜咽声。

刹那间似有一根细弦于头脑中崩断,王小元疯也似的扯开帘子,扑上前去,一把扭住两位郎中的后襟。他两手一旋,倏时发力,立马便将两名老者甩开,砸在药罐子堆里。此时仿若一切清规礼法皆被抛之九霄云外,王小元使劲儿捉住陶公子的脖颈,两眼里现出鲜红血丝,喝道:

“…不许碰他!”

陶公子被掐得懵了头,又被摔进罐儿堆里,大骂:“耳屎糊眼的,谁家的村驴崽子啊!”

王小元抿着嘴没说话,他知道这儿没人想帮他,没人愿意救一个病入膏肓的人。兴许这些人并不奇怪,只有他是怪的,蒙兀儿人在这儿人人喊打,恨不得诛之为后快,他知道金乌撑着旁人的白眼活到如今着实不容易,可没想到这世道根本就没想让他活。

王小元垂着头,飞快地用大氅盖住金乌头脸,把他重新背起,逃也似的撒腿奔回篷车上。陶家公子的伴当泄洪般地涌进街里,到处尽是杂乱的嚷声。王小元挥着红缨鞭子吆喝,总算驱车从医馆前逃开,奔向微暗的四野。

接下来的半日里他饱尝辛酸,哪处的医馆与病坊皆不愿收他家少爷。不是觉得无药可救,死在堂里不吉利,便是拿斜眼瞧蒙兀儿人,觉得不应救条贱命。最好的一次是王小元讨到了只水炉,将天府疾馆的吴郎中给的药包里余下的一半儿的药全煎了,给金乌服下。金乌昏睡得安稳了些,眉宇间的痛苦之色渐渐消褪,可依然苍白而羸弱,仿佛随时都会撒手人寰。

王小元给他理了理发丝,盖紧了大氅,却瞥见他紧紧攥着拳,攥得指节发白凸起。王小元忽而想起方才在医馆里时金乌便是紧握着拳,便努力按着他虎口,一点点把手指扳开。

只见金乌的手心里躺着一枚铜钱,边缘都磨得光滑可鉴,看不出字样。王小元眉头微微一提,他可不知道金乌什么时候将一枚铜钱握在了手心里,还攥得如此之紧,仿若将性命身家押在了这一枚小小的铜钱上面。但是一刹间,他似遭五雷轰顶。他似乎明白了事实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