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二)返朴无名(下)

师父牵着他的手,将他从火盆边轻轻拽起。两人踏出岩洞,迈进风雪里一步。四周是如海潮翻腾般的茫茫雪雾,天地茫白一体,再无东西、南北、上下之分。狂风高声嗥叫,群狼似的游荡在四野,猛烈的吹拂下他先时只觉寒意如针砭骨,后来竟是要将筋骨摧折一般的可怖,让他两股发颤,步履维艰。

她用大氅为身边的小孩儿拦住风霜,恍然间往时的光景犹如画卷般在眼前展开。

她看见过去的自己与王太也站在风雪交加间。群山素裹,漫天碎琼乱玉狂舞,雪落在他们两人肩头发上,白毡似的盖了一层。男人是冒着雪来到天山的,看着颇为狼狈,草履外裹着的布条在雪里浸得湿透,发丝如鸟巢般糟乱,鼻头冻得通红,可望着她时却咧嘴一笑,脸上漾开的梨涡里似是盛满暖意,能教冰霜融化。

“喂,仙女,你叫什么名字?”

王太把手圈着笼在嘴边,隔着风雪声嘶力竭地喊道。同时他跑了起来,还粗笨地滑倒了几跤,带着浑身淤青挨到她面前。“你救了我性命,我却不知你名姓,这太不妥。别又喊长老来撵我走了,老子有腿,该走时定会自己走!”

她笑了,这男人虽带着尘俗的难缠蛮劲,常不顾长老的频仍劝阻来看她,总给她带些古怪的小玩意儿与新奇的吃食,却教她十年如一日的单调日子里起了波澜。于是温声道。

“…玉求瑕。”

男人挠了挠脑袋,从地上拣了支枯枝递给她,羞赧道:“我不大认字,喏,能写在地上给我看看么?”

玉白刀在雪上歪斜地写出了“玉求瑕”三字,她未接树枝,而是拔刀出鞘,在雪里刺出字来。最后她将刀尖一顿,抬头示意自己已写完。男人冻得瑟瑟打抖,上下两排齿列几乎挤作一块,却依然耐心地瞧她将最后一笔写完。

见了这三字,王太却眉头紧皱:“像你这般漂亮心善的仙子,本就是美玉一块,为何偏要求得痕瑕?这名字倒像你本就完满,还要逼着你做些丑事一般。”

这话她倒是第一回 听见,长久以来无人不称颂玉白刀客之名,觉得这该是个登峰造极、出神入化的人物。

她摇头,眼里流露出一丝哀伤:“玉求瑕本应如此,既负玉白刀客之名,就绝不得与世同流。”

王太见她神态天真,似是未曾见过世面。又见她十指通红,不知结了多少厚厚刀茧,对这恩人女子心里不免一阵抽痛,道:“不与世同流,就是不得与外人说话,不得出山门一步,不得见识外面的天地么?”

玉求瑕面上略微羞赧,颊边泛起霞云,用白纱掩了掩面,轻声道:“我本该…救了你后就别过,不应同你说这么多话儿,结这么多人情。我生在天山门,死也应在天山门,这是名叫‘玉求瑕’之人的命。”

“我问你,你们天山门修的是什么道,你是为何而执掌玉白刀?”

这话问得虽突兀,又似是触及门派之事,但却也是世人皆知的事。因而她略一怔愣,便道,“天山门修抱朴、无为道。玉求瑕此生,只为精博刀法执刀,这是百代来刀主之命。”

这茫茫天地,皑皑白雪,是与她终生相伴的事物。既然最后定会元神殒灭,那么心中从一开始便不应抱有欲求。

王太摇头,脱口道:“一口一个什么鸟命的,无聊!”他心里略有些焦躁,恨不得把这女子扛到肩上,直截了当地掳到山下,一看人世间繁景,便跳到她面前,“何必要一个名字绑着自己?你既是个利害至此的刀客,何必要为这些事儿摧灭了自己心神?”

他一把抓住了玉求瑕的手,这是他们第一回 肌肤相触,彼此心里却都似漾起千般涟漪。男人的手有些粗糙,却带着这冰天雪窖没有的温暖。

玉求瑕略略心慌,道:“我…我是玉白刀客,是玉求瑕,此生不过是一把天山门的刀,为天山门所用。只求将玉白刀臻入极致,不求一丝尘缘。”

“这就是你毕生所求?”男人眼里被瞪出了血丝。

“…不错。”

王太道:“既然如此,那便改掉你这个字儿。”

他粗卤地用草履把她方才写的名字里那最后一个“瑕”字用鞋底磨去,用力得仿佛要将她身上的非人的冷硬之气抹掉,然后低头捡起枯枝,在求字之后写上一个“侠”字。

“你知道这个字么?我很喜欢,因为‘人’的生气和味道很足。侠道不好么,自由自在,立疆于世不必顾忌任何事,何必要一个老古董儿道门绑缚着你?同我一齐下山去罢,那儿没有风雪,暖和得很。这世道是什么都缺,但人却不缺。”王太说。

玉求瑕怔怔地望着那字,半晌,喃喃道:“为…为何要求侠道?”

她听闻过那些金羁玉剑的游侠,不惧存亡生死,赴命于危困之间,浪迹九州大地,躞蹀琼楼锦阁,确是这世上最自在不过的人,享遍世间快意。

男人咧嘴一笑,直起身来用树枝敲着肩头,“要想救人,需先成人。我想让你知道,你是个很利害的刀客。你不是什么‘玉求瑕’,也不是一把刀,而是一个人,一个值得天底下所有人喜欢的人。”他擦了擦手,被冻得彤红的脸皮红得愈发厉害,支吾半晌伸手道,“和…我一块儿走么?”

她问:“去哪儿?”柔荑却已搭在了他手里,虚虚地握着。王太心口倏时轰轰直跳,见玉求瑕神色里虽困惑,却带着股自然而澄澈的天真,这一搭仿佛将性命都交予到他手中,而他也仿若变回了方才长成的毛头小子,不住怦然心动。

王太牵着她的手,二话不说便往雪雾里走,话尾捂不住他的笑意,似乎要扬到了天上。

“…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带你去看一番咱们的俗世!”

……

雪下得紧了些,犹如棉籽般劈头盖脸浇下。风声愈发猛厉,在雪原上徜徉时宛如巨兽低沉嘶吼。

师父带着他伫立在岩洞前,周身裹着风雪,好似伶仃的飘萍。巨大的穹庐如同牢笼,连同雪原一齐将他们禁锢。他觉得有些冷,瑟缩在雪狼皮里。朔风犹如锋利的刀子,一下下割在脸上,却未将他混沌的头脑割醒。

白衣女子转身望着他,轻轻抚了抚他的脑袋,她手里握着洁白如雪的玉白刀,即便在阴霾之中也泛着令人艳羡的莹润光泽。“小元。”

“我在,师父。”

“我想要你明了一事。往后不管如何,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一直记得。”

他抬起头,望着这温润如玉、又素来被世人景仰的女子。她是玉白刀客,是刀法独步天下之人,可不知为何眼里总噙着被冰霜掩埋的忧伤。王小元是懵懂的,他还有很多事儿不曾了解,而只能在惶惑与畏缩间度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