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3章 (四)别拈香一瓣

万医谷缘何得名,如今已不可考。据说倒不是因为谷中有一万名医士,而是取“一人抵万医”之意。

谷中混住着些侗民,干栏楼与杉黄瓦木房层叠矗在一片浓翠中,时常有背药篓的采药人在石阶上往来攘挤,时不时用侗水语招呼几声。左三娘随着谷人走了一宿的山路,腿酸足麻,总算在无边碧色里进了栅门,抬眼便见幽壑深谷间正有一道银带似的飞瀑坠下,虹光闪烁其间。白珠在石板上迸裂四溅,水雾腾天,风光秀美绚丽。

一路上矗着不少铜药炉,谷人们正埋头倒调着药,淘着白粳米,眼见她被簇拥着走来,竟瞠目结舌,将药杵扔了跳起来嚷道:

“…三儿!”

见众人闹哄哄地挤过来,左三娘惊疑地用手指着自己,“你们…认得我?”

“如何不认得!你是鸭公与枫荷梨娭毑的三女儿嘛,小时我还给你换过尿褯子呢。”

“知道谷北的千年竹么?你小时就爱攀到顶耍玩,一晃一晃地险些要掉下来,可吓煞咱们了!”

一张张被日头晒得古铜黝黑的脸围着她,咧开嘴亲热地笑。

“可我不认得你们…”左三娘喃喃道,脑袋里犹如云萦雾绕一般迷茫。她离开万医谷已久,似乎在幼时便已被拐离自己的家乡。她忽觉候天楼兴许夺去了自己的许多时光,不论是故乡、亲人还是过往,都在阴差阳错中烟消云散。

谷人颇不在意地摆手,“没啥,过后一一再认便成。人回来就好,咱们可跑不了!”说罢便挠着脑袋哈哈大笑,笑声在谷里悠悠回荡,愈添几分闹意。

有几个着挑花宽衫的阿姐热情地聚上来,臂弯里挽着竹篮,篮中盛着花白的青瓷小瓶,稍一碰便如风铎般叮叮当当地清脆作响。她们围着三娘,给她手心里塞上各异的小药瓶,七嘴八舌道:

“三儿妹妹,路走累了罢,试试俺们的菖蒲沉香散,加进洗脚水里能舒活筋络。”

“你脸蛋这般漂亮,却沾了这末多泥尘,今晚得抹一点儿我这细米末。里面添了花蜜,能包你雪肌玉肤……”

左三娘还未曾被如此热切地迎接过,顿时吓懵了脑袋。她在候天楼时,刺客们恭敬有礼,虽贴身服侍,却从不亲近。如今这群谷人个个对她诚恳而热忱,竟给她吓得无所适从。

“你就接了罢。”一旁站着个矮个儿的女孩,神情有些冷冷的,提醒她道。这女孩儿是引她入万医谷的谷人之一,着藏青的长衫子,黑布红边短裙,袖口上缝的马尾绣片鳞鳞发亮,露着一对洁白的腿,踝上套着两只银环,铃铛丁零零地清脆作响。她说,“万医谷向来一味药只炼一副,这些姐姐正愁手里的药送不出去呢,你用了才准做下一副。”

听了这话,左三娘总算为难地伸手将那些瓷瓶一一接过,可阿姐们兴致更为高涨,竟连推带攘地将竹篮一并塞入她手中,又咯咯笑着跑远了,身影闪进草坡里。

三娘望了望篮里的大罐小瓶,苦恼地唉声叹气:“原来谷里竟有这番规矩,也不知是哪个老骨董定的……”

那女孩儿眨着眼,平静地道:“你爹。”

“嗯?”

左三娘怔怔地停了步子。只见女孩儿伸手指向瀑帘的另一端,只见青嶂素流间,毛羽紫黑的鸣鸡扑棱棱飞起,仿佛带出一道长虹。湍流之下一顶翘起的青灰瓦檐探出水来,吊脚楼下连着一道盘龙纹石阶,直通到岸边,被青翠树丛遮掩。那干阑树得极高,需仰头眺望,像是一座尊贵的神龛。

“这谷里的规矩,都是你爹定的。那里就是鸭公…你爹的住处。”

“你爹木鸭公,你娘枫荷梨,都是万医谷中医术最为高绝的人物,尊称一声谷主也不为过。”女孩儿淡淡地道。“你是回来求还丹的罢?你猜得不错,还丹不在南海道观,而是在万医谷手里。这生死人、肉白骨的玩意儿每年都有成千上百人往南海求索,你想要也不奇怪。”

这女孩竟一言戳破她心事,这叫左三娘大为惊惶。她想找的便是能解一相一味之毒的方子,如若此毒果真无解法,那便唯有两条路可走。其一,是用换月宫的偷天换日之法,抑或是鹤行门的施针术,如同金乌当初所做的一般将毒引入另一哈茨路人身上。可鹤行门与换月宫已毁,迷阵子不知所踪。其二,便是找到这传闻中百毒能解的还丹。

还丹并非一个传说,而真是由万医谷携韩真人之手炼成,当世仅有一枚。人命不知凡几,可还丹却仅救得其中一条。

左三娘低头看向那女孩,对方沉静地望着自己,漆葡萄似的眼仁像宁静的深潭,仿佛将她心底一切隐秘之事剥开。

惊疑之下三娘问道:“你…是谁,是哪家的妹妹?”

女孩儿平静宛如瓷偶的脸上忽而现出一点微小的笑意,既似是意料之中,又像是在嘲弄着她。她轻轻踮脚跳了一下,将背上药篓背紧了些,抬脸看着她道:“我是你姊姊,木双儿呀。”

“久候多时,欢迎回来,忘性大的妹妹。”

两人穿过苍翠树丛掩映的径道,来到吊脚楼前。一路上人人都对她二人点头笑迎,提大桶的汉子、在竹席上铺酵黑豆的妇人,都毕恭毕敬地目送她俩身影经行而过。

左三娘除却在候天楼外,还未曾受过这等礼遇,此时只是怔怔地随着木双儿走。她望着木双儿那矮瘦的身影,这女孩儿一蹦一跳地走,草履上水珠莹莹发亮。三娘年有二八,可双儿才有她肩高,看着不过一个随性又口舌毒辣的孩童。

木双儿蹦跶得快,不一会儿便已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了石阶。三娘在她身后远远喊道:“喂——你且等一等——”

“慢乌龟!走得这末慢。不愧是我的不中用的姊妹。”木双儿站在石台上,居高临下地挑着嘴角,无情地讥刺着三娘。瞧她这副纤瘦的身板,说是十岁孩童也准教人相信。可那眉眼中流露出的熟韵,却又像足了个妙龄女子。

三娘气鼓鼓地爬上石阶,两腿却酸软得不成样,气喘吁吁道:“你…你真是我的姊姊?”

双儿将嘴一撇:“你不仅腿生得短,脑袋笨,连耳朵都听不着么?我是长你十岁的姊姊,特地来带你见一回鸭公,还不懂得谢我?”

说罢这女孩扭头便跑了,独留左三娘一人在原地喘气。三娘听了方才那番话,只觉五雷轰顶似的震惊,那矮冬瓜一般的女孩竟说长自己十岁,那便是二十六岁。看来这万医谷兴许真如传闻一般有不为人知的秘药所在,竟能使人驻颜有术至此。

石阶的末端联通向吊脚楼,楼板下是瀑流,蓄了一河清水。左三娘犹豫着踏进楼里,只见楼中铺着一个敞阔的台子,其上置着几只药炉,清油条案后正有两个人影依偎相靠,看着亲热恩爱。一人是蓄了把山羊胡子的四旬汉子,额上常围着圈黄褐的鸭公藤冠,眉眼粗犷,对襟黑布衣上布着橙花、青藤、彩蝶的花绿纹饰。只见他闭目微笑,把头挨在一旁的女子肩上,烟管时不时惬意地往铜炉中的火堆里吸上一口,想必便是那被谷人敬爱的木鸭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