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七夕番外】寒花手可拈(一)

【七夕番外,时间线在金乌拖玉求瑕出雪原之后】

窗外偶有一二声寒鸦嘶哑的鸣叫,尖尖利利地撕扯着窗茏。房里有些干冷,从窗牖缝隙里瞥见的天是惨白的,时而会被几抹晦云染灰。

金乌醒过来时浑身栗栗发战,缩进厚褥子里搂紧了臂膀。雪原里不息的、逡巡的风声仿佛还响彻耳间,雪从身上簌簌抖落,白狼向天长嗥,盘旋着伺机扑咬。他嗅到了血的味道,冰凉刺骨的干涩的气味。

雪,雪,雪,走到哪儿目之所及都是惨白的雪。那片雪原仿佛永无边际,他拖着木板麻木地前行,在艰难的跋涉甚至是爬行里对茫白的远方伸出皲裂的手。这世上没什么能教他害怕的事,冬天却算得一件。所幸这回已不是在西北的荒原里,虽说依旧寒意渗人,身上却有了些暖意。

“醒啦,少爷?”

身边传来一个苍老的嗓音。金乌转头望去,只见有个老妪靠在床沿,手里握着支湖笔,正蘸着石黄往衣上添色。那老妪鹤发鸡皮,膀阔腰圆,两眼却细狭似绽着精光,透着股隐隐的凶恶。金乌的目光在她面上停滞许久,依稀辨出往时的眉眼,良久才嘶哑地道:

“…木婶?”

此人正是往时在金府帮佣的木幽芳,自打他入了候天楼后便不曾再见过面,如今算来竟有近十年之久。可他分明记得木幽芳昔时是个面目美艳的女人,虽年过六旬,却依然爱惜自己的一副花容玉貌,常使着自万医谷采挖来的甘松香、沙姜再配上一二副珍奇物事养颜,看着竟似只有花信年华。金乌幼时总有些儿童之见,偏爱喊她“木婶儿”,常将木幽芳气得半死,抄着扫帚撵着他打。

可如今近十年未见,木幽芳却化作一副沉沉老妪的模样。想来这个时候她已有古稀之岁,也算不得件奇事。

木婶嗤笑一声:“记性倒还是同往时一般好。”

金乌迷茫地问:“…我这是……在哪儿?”

他微动了一下手脚,只觉得依然寒冻彻骨。他记得昏过去前拖着浑身骨裂的玉求瑕在漫漫雪原上跋涉,也不知行了有多久,身躯如崩朽般疼痛又麻木。

“丰元。你倒是有几分硬气,竟拖得个人在天山崖下行这末久。”木婶瘪起了嘴,“丰元有些到雪原里猎狼的,一眼便望见你同王小元那浑小子倒在雪里,被白狼围着。若是再晚上几分,你身上那几两肉便作了它们餐饭啦!所幸那段时日有‘擎风掌’黄默在丰元,便雇了架车子把你俩送回来。”

老婆子起身,将针线收进竹筒里,把两扇槅子敞开。寒风呼啸着涌入,刀割似的猛地扑到脸上来。“你再躺一会儿,我送些汤药过来。”

“擎风掌黄默……江湖榜上第三?”金乌只觉头脑混混沌沌,嘀咕道。

“不错,他同老爷交情好着呢。你小时候常来府里耍逗你,你又偏爱叫人诨号,气得他吹胡子瞪眼的。”木婶又尖酸似的一笑。“不过呀,他认出你刀上的如意纹啦。瞧你不见了十年,竟是去给候天楼做了许多卖命的勾当!若是老爷和夫人泉下有知,盖儿板都要掀了来打断你的腿!”

金乌将目光往卧房里一扫,紫檀圆桌、漆木桁、红木香几,看着陌生,却都是十年前在府里都有的物什,顿时心里涌上一股熟悉的闷痛。他艰难地掀了被褥,起身下床,却猛地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木婶走过来,一把抓着他胳臂甩到床上,骂道:“谁要你动的?你有条腿冻坏了,险些要锯了来,你若真想当个独腿的,那便尽管下地遛!”

一阵钻心的疼痛攀上身来,金乌低头一看,只见一边腿皮肉青紫,摸上去时也无甚感觉,可刺痛却在骨髓里游荡。他依稀想起在雪原里时自己将麻绳圈死死缚在腿上,拖着木板走。兴许昏过去的时候长了,这条腿冻伤得厉害,便成了这副模样。

“王小元呢?”他问,脸上神色淡淡冷冷的。

“嗐,活着呢。就是啥都不记得了,傻子似的。”

木婶嗤笑一声,往门外东厨里去了。金乌见她走了一会儿,挪到床头拉过衣桁,从上头用力拽下一根木棍儿来撑在地上,一瘸一拐地往屋外挪去。

外头实在是太冷了,寒风席卷周身,有小雪在漫漫地飘洒。金乌牙齿格格抖战,只觉似乎自那雪原里爬回来后,自己的寒症便重了几分,走在廊上都像进了呵罗罗地狱一般。

这是间陋狭却不清冷的四合院,一进院里堆着许多瓶罐杂货,甚至没地落脚。朱漆柱后缩着个脑袋,正一顿一顿地耸动。

金乌一走一跛地曳着步子过去,只见那里的木条椅上坐着个素布夹衣的仆役,正愣呆呆地啃着手里的锅盔。那干馍已被冻得发僵,他啃了半日才留下个浅浅的牙印子,却还似发了性一般闷头与这块饼儿置气。

“…王小元。”

沉默良久,金乌喃喃道。

他忽而觉得有些不知所措,现在的他只着一件单衣,用大氅盖着。手里没有刀剑铁镖,脸上亦未覆罗刹鬼面,这般相见竟恰似他们十年前在金府里的那段时日一般。

金乌跌跌撞撞地走过去,又唤了一声:“王小元。”

那下仆没应声,继续啃着干馍,眉头蹙成了结儿。金乌又高声喝了一句:“王小元…!”扔了手里拄着的桁棍,伸手过去猛地扳过他肩头。

这仆役似是被吓着了,手里的锅盔倏地落在腿上。他茫然地抬头,正恰撞进一对墨碧而阴鸷的里,金乌死死瞪着他,像是想要从他眼里刨挖出什么难以言说的秘密来。但他在那一刹迷茫了,因为眼前这人陌生得紧,却冷肃而又难过地望着他。一刹间四方似是风雪收息,世上所有响动都化归一片沉静,他只听得自己的心躁乱鼓动着,似要从胸口直蹦出来。

他忐忑地望着金乌,嗫嚅道:

“……你是谁?”

金乌没说话,只是放在他肩头的手忽地紧了几分。他俩就这般凝视良久,由着洁白飘雪自身边缓缓落下。金乌默不作声地扫了他一眼,腿上还捆着夹板,从衣衫的缝隙里能瞧见身上缠的细布。这是玉白刀第三刀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在出罢那刀后,玉求瑕其人的神志已似四分五裂、化作齑粉一般消泯。

沉默许久,金乌似是舒了口气一般,微微蹲身,将目光与他齐平,平淡地问道:“那你呢,你又是谁?”

那仆役小心翼翼地拾起落在腿上的干馍,放到嘴边干巴巴地咀嚼,蹭了一下巴的饼渣子,眼珠子却一刻不停惊惶转动,良久才小声道:

“…不知道。”

“连自己叫什么都不记得了?”

“嗯。”王小元呆呆地点头。金乌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时,他胆怯地缩了缩脖颈,想避过那尖利难当的目光,老实道。“我醒来的时候,有人给了我一张饼,让我坐在这别跑,我就在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