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3章 【国庆番外】寒花手可拈(二)

日子如流水般过得飞快。在嘉定安顿的时日里,金乌忙着雇厮役把旧房拆去修整,又买了几匹盗骊将石灰土屑运走,整个四合头里大动土木,飞尘漫天。

众人忙着将红木香几、紫檀圆桌扛进前堂后寝里,忙活得热火朝天,只有个小仆役傻呆呆地蹲在石阶下数蚂蚁,盯着院里新栽的秋海棠发愣。别的粗使下人进进出出,不留神踢他一脚,他也不吭声,像块石头似的蜷着。

木婶儿正把着笤帚在廊上扫灰,一眼便望见王小元一动不动地蹲在石阶旁,两眼凝滞无光,像极了只呆头鹅。他在这儿蹲了一天,没人同他说话,他也闷葫芦一般不出声。老婆子看不下去了,踏进书斋里喊了一声:

“少爷,派点活计给那呆小子做罢。那小子蠢笨得很,光愣着不动,只像个吃干饭的咧!”

她这一记大嗓门惊得尚在梦乡中的金乌从圈椅上蹦了起来,颤颤地丢了手里拿倒的书卷。待清醒了几分,金乌赶忙抹了抹流涎水的口角,没好气道:“让他自个儿待着不行么?平日里看着他早够烦心了,让我再睡一会……”

这段时日除却养伤,他还忙着理地契,交输估,忙得焦头烂额,倒未来得及管那呆瓜几回,整个人累得似是脱了层皮一般。如今话还未说完,他便已软绵绵地趴在长桌上,要香甜地呼呼大睡起来。

木婶见金乌一副懒怠模样,怒冲冲地踏进书斋来,揪起他后领就往屋外拖。金乌挣扎几番,却也被她直直拽到廊上吹寒风。

“睡什么睡!瞧你这副四体不勤的样儿,再睡下去得成懒猪一条!还记得老爷挂在口边的那句话么?‘人生在勤,不取何获。’你要是还有用功的心思,一来要勤恳读书,二来便要把这金府打理得妥帖明白,每个人都当用上。”

木婶骂骂咧咧地打了他脑袋一巴掌,指着石阶那处蹲坐的王小元道:“所以现在…赶快去让那呆小子干活!”

金乌翻了个白眼,他这时候读书有什么用?难不成还得去考个举人么?虽说上南榜争得激烈,但凭他这过目不忘之才,说不准能一路考到进士,风光一阵。

可他这辈子太短了,要做的事却还太多。加之换了一相一味之后,他也不知自己能支持到何时,有些事确实只能深藏于心,留作遗憾。

王小元正低头愣愣地掰着草叶,只觉一片阴影洒在身上。远处踅来两人,站在他面前不客气地打量他周身。他好奇地抬头,却霎时被那两张凶相毕露的脸吓得面色煞白,将脖颈缩起。

他总有些害怕眼前这两人。木婶眼神凶戾,浑身有股蛮牛似的劲儿,呼喝起人来时也绝不留情,用笤帚抽他屁股时火辣辣地发疼。金乌又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似乎自他进府里后便没拿正眼瞧过他。王小元胃里一阵绞痛,他想开溜了。

木婶将这小呆瓜仔细打量了一番,偏头向金乌问道:“少爷,你还记得这小子以往在府中干过什么事么?按以前那样给他派活儿便成。”

金乌道:“他有干过活么?好像只白吃白喝过罢。”

如今一想,这厮确实没在府里出过力。干得最多的事儿大抵是晚上钻进被窝里挠他痒痒,白日里偷摘花儿吸花蜜吃,从他荷囊里摸铜板到街上摊棚买糖堆啃。成日游手好闲、贪安好逸,还总像块牛皮糖似的缠着他捣乱。

但这么放着王小元也无济于事。金乌苦恼了一阵,忽道:“门房还缺人,要不叫他上夜吧。”

这活儿倒也清闲,不过是在夜里值守看门。金乌窃喜,如此一来也不怕这呆瓜夜里来捣混,真是一举两得。

木婶摇头,忽地怒目圆睁,伸手又打了金乌一巴掌:“这金府哪还用得着上夜?我看夜里不睡的倒是你,半夜里常跑去后厨里做偷油鼠胡吃海塞。”

金乌被打蔫了,捂着脑袋讪讪地从木婶身边退开一步。他在候天楼待了七年,刺客们夜行的时候多,夜里得醒着。如今这习惯他也难改,常趁夜深人静时给自己加顿夜宵。

“…那就让他做采买的活罢,金府方才修整好,要用的物件多。”金乌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拧头对木婶道,“你上了年纪,拄着拐难行。咱俩都腿脚不便,正恰缺个能跑会跳的。”

不想这老婆子依然摇头,细狭小眼在褶子中发出凶光。

“又怎么了?”金乌傻眼了,感情没一样活计是那蠢材能揽的。

木婶道:“哼,他是有好手好腿了,可就爱顺手牵羊!往时要他买一件药回来,他能牵上三四件!有回我搜过他身子,袖里能塞两件,胸腹再塞一件,若是些分了小包的药材,他还能塞进鞋里,含在舌头下。”

金乌乐不可支,脱口而出:“那岂不是更好?”话音未落,又被木婶狠狠敲了一记,厉声告诫:“不抢不偷,方是人间正道!”

做门房不行,采买也不妥,这回两人都发了难,摇头晃脑地想着如何才能把这小子安顿好。若是不给这人活计干,放在金府里也显得突兀,容易教人起疑。可王小元自忘却往事后宛若一张素纸,又似是活在一团迷雾中,愈发迟钝呆板。

想了许久,两人皆无头绪。木婶冷哼一声,道:“瞧你选的什么好人,连做个粗使活儿都难!”

“放你娘的鬼屁!他刀法还成…”金乌才说了前半句,便又被捶了个爆栗,木婶对他怒目而视:“嘴巴放干净些!”

被接连打了几趟,金乌总算抿着嘴不说话了。他左思右想,觉得玉求瑕虽说真是个一无所能的蠢蛋,但刀法确实精妙绝伦。要是寻个能谋生计的活儿,就该去武馆里做个授刀法的师傅。

木婶这时却转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金乌,叹着气道:“要不,让这小子去后厨忙着,不妨要他做一顿晚膳看看…”她正说着,忽见金乌脸色由白转青,像生吞了只耗子般骇人,便皱眉问道:“怎么了?”

金乌支吾了一阵:“我觉得…不妥。”

“不妥是何种不妥?他做的菜,就这么难下口么?”

沉默了片刻,金乌吞吞吐吐道:“会……死人。”

第二日清早,天依然冷得过分,檐冰尖尖,白须似的垂落下来。金乌揉着眼从被窝里慢腾腾地出来,却觉身上沉甸甸的挂着什么东西。他还以为是衣角被夹到了哪处,狠下心来用力一拽,却拔出萝卜带出泥似的拽出个王小元来。

这厮抱着他睡得香甜,口角垂下一丝涎水,还砸巴着嘴要去吃他衣角。

金乌:“……”

“起来,起来!”金乌推搡他,眼里要喷出火来,“我入你大爷的,自己烧了下房没地儿睡就算了,还成天赖我身上!”

昨日木婶见这钝手拙脚的下仆无事可做,要他入东厨里烧菜试试,不想这蠢小子火吹得过了头,一下便把下厨给烧了个精光。金乌晃出来瞧见那焦黑的东厨时,整个人惊得要掉了下巴。那火势难熄,一会儿便烧到了下房,连带着王小元的床褥一块儿烧净了,只剩一片煤黑的屋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