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三十六)尘缘容易尽

玉丙子站在屋中,正垂头抱着研钵,铜冲子一下一下地在零碎的草叶间撞着,发出入耳惊心的脆响。乌黑的发丝如瀑泻下,将她眉眼掩在一片阴影下。

她站在幽暗的驿舍里,几丝日光钻过步步锦窗的棂条,细细碎碎地落在她身上。一片昏黯冷寂之中,四周皆如浸在淡墨之中,唯有她一袭白衣,亮得似乎有些透明。

忽然间,她的脸微微一动。有几滴圆圆的水迹在桌上漫开,在灰尘遍布的木桌上洇开深色的印迹。玉乙未踏入门槛时,正恰撞见了这一幕——那是泪。玉丙子在啜泣。

“总算来啦。”玉乙未呆怔伫立,肩膀却忽而沉沉一坠,有个戴着炬口鬼面的刺客从黑影中滑出,将臂膀重重地搭在他肩上。炬口鬼审慎的目光在他身上游弋。“火八那小子翘了这处的班,我还忙得焦头烂额呢!你是叫火十七吧?去把那木家的女孩儿哄好。”

炬口鬼拿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他,将玉乙未一把推向玉丙子。玉乙未神情恍惚,脚步踉跄,跌撞着挨到玉丙子跟前。

玉丙子缓缓抬头,青丝犹如水帘般倾泻,她的两眼像幽黑深潭,在发丝后黯淡地盯着他。那是无情的、注视着杀人恶鬼的眼神。

身后是刺客灼烈的目光,玉乙未冷汗直流,他不知刺客们对他的怀疑究竟到了何等地步,只得先作了个长揖,“呃,姑娘,别来……无恙?”

“……是你。”玉丙子死盯着他的无常鸟面,良久,凛若冰霜地呢喃了一句,又别过了头。

他俩曾在押送的车棚里见过面,那时玉丙子满脸泪痕,手里握着衣带,怆然而悲哀地仰望着他;而他因这小师妹要投缳自缢而焦头烂额,又因刚割毁自己的面皮而处于七颠八倒的怖惧之中。

玉乙未从未见过玉丙子这般冷漠疏离的模样。往时在天山门中时,她每每见到自己同玉执徐共行,总会挥着手笑靥如花地奔过来,一面同玉执徐东拉西扯,一面拿眼偷睃着自己。他俩目光相撞时,玉乙未总会羞得耳朵根通红,怯怯地转过眼。这时小师妹总会咯咯笑着偷扯自己的衣袍,口中叫道:“乙未师兄,你为何不看我呀?”

他不敢看她。玉乙未心中绞痛,他如今是缄口无言的火部刺客,在小师妹看来不过是只杀人厉鬼。

沉默凝结在他俩之间。玉乙未尴尬地挠着脑袋,没话找话,“你…这段时日有受伤么?”

他最关切的就是玉丙子的安危,也怕候天楼刺客怠慢了她。

玉丙子冷冰冰道:“关你何事?”

“嗯,我看你也…不像受了伤的模样。”玉乙未笨口拙舌,嗫嚅道,“这段时日我来照看你,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我。”

炬口鬼在旁嗤笑一声:“这么低卑,你是被这小妞儿美色迷了眼,要赶着给她做牛做马啊?”

前方也射来如箭般的视线,玉丙子对他怒目而视:“不劳你费心。”

玉乙未左右不是人,只得难堪地闭嘴。

小师妹低头摆弄了片刻铜冲子,玉乙未只能呆立着看她忙上忙下,丝毫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只当是屋里杵着的无声无息的梁柱。

沉默了片刻,玉乙未心痒难耐,开口问道:“你在做什么?”

从方才起,玉丙子便一直在垂头将研钵里的药草捣碎,混上水,和成膏泥。玉乙未见了,又添了一句:“这些是什么药?”

玉丙子凝视着研钵。不知怎的,她的眼微微睁大,瞳仁空洞,仿佛浮着层云翳。许久之后,她道:“是治伤的药。”

“谁伤到了?”

“天山门的弟子。”她猛然看向玉乙未,目光凌厉却空虚,声音放得极轻,可每个字儿都像是要在玉乙未心上划出血痕。

“你不知道么?这里的山驿里都是被关押着的天山门的门生,你们日日拿藤鞭、宽板来打他们,用铁钳弄碎他们的手指脚趾,给他们灌药,教他们七窍流血,并以此为乐。”玉丙子像是在瞪视着他一般,冷冽地道,“这种事究竟有什么好玩的?为什么能将人用作享乐之物?”

这些话让玉乙未愈发难以呼吸。他想起在馆驿后一架架的染血斑驳的囚车,还有山驿里日日回响着的古怪的凄厉幽鸣。他本以为是野兽的嗥叫,原来那是人的悲鸣。这处也许离候天楼的老巢近了,刺客们便将药人暂且集中在这山驿。

见玉乙未张口结舌,无话可说,玉丙子默然不语,低着头继续捣弄药草。过了许久,她白皙的手指突而停滞了片刻。玉丙子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是叫……火十七?”

“…是。”玉乙未慌忙回答。

“火部的…火十七?”

“正是。”

铜冲子的声响戛然而止,玉丙子缓缓转过头来,她的面庞清丽而白皙,仿佛在浮尘游弋的驿舍里泛出些微莹光,此时甚而白皙得过了分,化作失却血色的惨白。

她的朱唇一开一阖。“杀掉执徐师兄的,是火部的人么?你也是…火部的人?”

胸膛里仿佛被铁锤重重敲了一记,玉乙未两眼睁大,两耳似在嗡嗡震响。他头昏脑胀,只觉似有蚊蝇在耳边盘旋,扰杂着他乱麻似的思绪。

他的胃里泛起了酸水,那个黯淡无光的夜里的血腥味仿佛渐渐飘来,阴魂不散地萦绕在鼻间。他紧抿着唇,因为一张口兴许就会吐出来。

小师妹的脸庞似乎在面前渐渐扭曲,融化成灼烫的铁汁,哧喇喇地倒在他心上。玉乙未木然点头,喃喃道。

“……是。”

玉丙子看起来意外地冷静。她问道:“是你杀了执徐师兄么?”

“不…”

“但执徐师兄是被火部刺客所杀,你是他们的党羽,是候天楼的爪牙!”

玉丙子咄咄逼人道。她的话正像尖矛,将玉乙未逼向悬崖边缘。其实她的每句话都不假,可事实却不像是这些话串起来一般。

玉乙未被她的汹汹气势猛然慑住。炬口鬼在他背后幽幽注视着他,愈发教他如履薄冰。

良久,他艰难地点头。“是火部…我们杀的。”

脸上的无常鸟面重抵千钧,将他的真心包裹。玉丙子冷眼望着他,眼里似写着刻骨恨意,将他视作不共戴天的仇雠。

玉乙未正垂着头,忽而听得一声脆响。研钵从玉丙子手中兀然坠落,骨碌碌地滚到了他脚边。他惶然抬头,眼里却只捕捉到雪白衣角落下的残影。玉丙子以手捂面,从他身边仓皇落逃。

她钻进了小间之中,猛地将门扉紧掩,门扇像蚌壳一样死死闭上。

炬口鬼作袖手旁观状,呵呵笑道:“那里是制药用的小间,那丫头硬说有些药末见不得光,得放在那小间里磨。咱们也没法,便给她腾了那么个去处,反正她也逃不出这驿舍。有时她发了脾气,得在里头闷上一整日不出来。”